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湘西大帅府的议事厅内已聚起了一群特殊的客人。雕花窗棂将晨光筛成细碎的金片,落在八仙桌上的青瓷茶具上,映得杯沿泛着温润的光。张海杏身着墨色劲装,腰间系着嵌玉腰带,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端坐于主位的梨花木椅上。她指尖轻叩桌面,目光扫过在座的诸位——有身着长衫、面带倦色的学者,有穿着短褂、眼神坚毅的青年,还有几位缠着绷带、显然刚经历过奔波的同志,声音清亮地打破了寂静:“诸君早上好,今日请各位来,是想好好商议一下你们往后的安置事宜。”
守常先生扶了扶鼻梁上的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先在议事厅内转了一圈——墙上挂着湘西地形图,角落立着两柄装饰用的长刀,卫兵们守在门边,神色肃穆却无半分敌意。他定了定神,率先起身拱手,袖口磨得发毛的布边露出些许,语气里带着几分谨慎,也藏着几分历经风霜后的疲惫:“常言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我等一行人狼狈至此,能有今日安身之地,全赖大帅庇佑。只是不知大帅打算如何安排我等?是暂居此处,还是另有打算?”
“守常先生言重了。”张海杏微微抬手示意他落座,指节分明的手停在桌沿,语气恳切,“诸位皆是怀瑾握瑜的栋梁之才,心怀天下百姓,这点我从未怀疑。再者,我既说了会庇佑你们,便绝不会将你们交予国党处置——府外已加派卫兵巡逻,往后在湘西地界,没人敢动你们分毫,这点大可放心。”
这话如同一颗定心丸,让在座众人紧绷的肩膀都松弛了些。有人悄悄舒了口气,有人端起桌上的凉茶抿了一口,连呼吸都轻快了几分。这些年,他们见惯了当权者的背信弃义,尝够了颠沛流离的苦——从北平到上海,从租界到乡下,每一次转移都伴随着同志的牺牲,每一次停留都提着心吊着胆。他们早已不敢轻易相信承诺,可此刻张海杏眼中的坦荡,像湘西清晨的阳光,驱散了几分他们心中的阴霾,莫名生出几分安心。
忽然,张海杏双手在桌面上轻轻一拍,瓷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原本温和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刀,直直射向众人:“实不相瞒,你们主张的‘为穷人谋出路’,你们说的‘人人平等’,这些理论我是认可的。但理论终究是纸上的东西,写在册子上再好看,也抵不过百姓碗里的一粒米。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所以,我要你们证明给我看——你们是对的,你们的理论能救中国。”
话音刚落,一位穿着蓝布短褂的年轻同志便忍不住蹙眉,手指攥紧了衣角:“这……该如何证明?我们如今人手不足,连块稳固的落脚点都没有,空有理论,难不成要对着湘西的山喊口号?”他话音刚落,旁边几位同志也跟着点头,眼底满是困惑——他们不是不想证明,是实在不知道从何下手。
张海杏却没看他,转而望向重新坐下的守常先生,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指尖轻轻点了点桌上的地形图:“守常先生,您觉得呢?您在北平、天津奔走多年,见多识广,应该明白我这话的意思。”
守常先生先是一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随即瞳孔骤缩,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手指微微颤抖起来,连声音都带着颤音:“您……您的意思是,让我们在这湘西之地,在您的地界上,践行我们的理论?让我们试着组织农会,让我们教百姓读书,让我们……让我们把纸上的字,变成实实在在的日子?”
他的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甚至带着几分惶恐。这些年,他们的理论如同过街老鼠,被国党视作洪水猛兽,追随者们更是死的死、散的散——有的同志被关在牢里折磨致死,有的在街头演讲时被乱枪打死,还有的隐姓埋名,连家人都不敢相认。多少理想被现实碾得粉碎,多少热血被冰冷的枪口浇灭。他们早已习惯了在夹缝中苟活,何曾想过竟有人主动递来一片土地,愿意为他们挡下外界的风雨,让他们放手去试?这哪里是天上掉馅饼,分明是掉下来一座能让理想生根发芽的金山!
“张大帅……”守常先生猛地站起身,浑浊的眼眶瞬间盈满泪水,顺着皱纹纵横的脸颊往下淌。他顾不上男女之防,也顾不上所谓的礼节,快步走到主位前,一把攥住张海杏的手——他的手微凉,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完整句话,“我……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感谢您。您这不是庇佑,您这是……是给了我们一条生路,给了我们的理想一条生路啊!”
张海杏回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语气却依旧平和:“不必言谢。你们只需向我证明,我的选择没有错——证明你们的理论不是空话;向这片土地上的百姓证明,你们能救中国,能让他们过上有饭吃、有衣穿、不用怕军阀抢掠、不用怕土匪骚扰的安稳日子。这就够了。”
守常先生重重点头,泪水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在座的同志们也纷纷红了眼眶,有的偷偷抹了把脸,有的握紧了拳头——那些被压抑了太久的理想与热忱,那些在深夜里不敢言说的期盼,此刻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以燎原的星火,在胸腔里灼灼燃烧起来。议事厅内的气氛不再是最初的拘谨,多了几分滚烫的温度。
张海杏松开手,朝着门外喊了一声:“来人,把准备好的箱子抬进来。”很快,两个身着灰布短打的卫兵抬着沉甸甸的木箱走进来,放在八仙桌旁。张海杏示意他们打开,箱子里整齐码放着一摞摞卷宗,封面用毛笔写着“湘西各县人口册”“沅江流域物产记”“湘西山地分布图”等字样。“这些是湘西的地形、人口、物产资料,还有各县乡绅、土匪的基本情况,你们先仔细看看。”她指了指箱子,“有不懂的地方,比如哪个山头有土匪,哪个村子的百姓最苦,随时来问我,或是问府里的管事都行。”
她顿了顿,想起什么,又补充道:“不过有些事,还得等我那两个不着调的哥哥和族里的人回来才行。他们常年在湘西各地跑,比我更熟悉这边的风土人情,比如苗族、土家族的习俗,跟他们打交道,有他们帮忙会更顺利。”
“哟,大帅这话说得,怎么听着咬牙切齿的?”一位戴着帽子的同志见她提到“哥哥”时,语气里带了点嗔怪,忍不住打趣道,“难不成您那两位哥哥,是惹您生气了?”
提到张海客和另一位族兄,张海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柳眉倒竖,伸手拍了下桌子,瓷杯都震得跳了跳:“可不是惹我生气了嘛!他俩前阵子说忙了太久,要给自己放个假,去周边山头看看,结果呢?一跑就是半年多,连个音讯都没有!送信的人跑了三趟,都没找到他们的影子。现在天知道死哪去了!”嘴上骂得厉害,眼底却藏不住一丝担忧——湘西虽被她扫平了匪患,但深山里仍有未除尽的邪祟,她实在怕这两个不省心的哥哥出什么意外。
众人被她这又气又急的模样逗得笑起来,议事厅里的气氛彻底轻松下来。有人笑着安慰:“大帅别急,说不定两位先生是在路上遇到什么趣事,耽搁了些日子,很快就回来了。”还有人接话:“等他们回来,咱们帮您一起‘修理’他们,让他们知道大帅的厉害!”
笑声还没落下,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呼喊,声音里满是雀跃,还带着点风尘仆仆的沙哑:“海杏!海杏!我们回来了!你快出来看看,我把谁给你带回来了!”
是张海客的声音!
张海杏又惊又喜,刚要起身,嘴上却依旧不饶人,朝着门外喊道:“回来正好!这次看我怎么修理你们两个混小子!敢把我丢下不管,看我不把你们的枪给没收了!”话虽这么说,她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往门口走,眼底的担忧早已被喜悦取代。
可当她抬眼望向门口,看清张海客身后跟着的那个人时,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脸上的嗔怪瞬间化作惊喜。那是个身形纤细的少女,梳着当下时兴的齐肩垂辫,发尾用素色红头绳轻轻束着;身上穿一件浅月白的右衽布衫,袖口和衣襟缝着细细的青边,下身是深青色的布裙,裙摆刚及膝盖,脚上是一双半旧的黑布圆口鞋,鞋面上还沾着些旅途的泥点——正是如今16岁的李宁玉。少女手里攥着一个素布包袱,包袱角露出半本线装书的封皮,见张海杏望过来,她眼底瞬间亮了起来,像落了星光,却没像寻常孩子那样扑过来,只是轻轻挣开张海客的手,往前挪了两步,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雀跃,又依旧保持着内敛:“海杏姐,我来了。”
议事厅内的笑声戛然而止,守常先生等人望着这眉眼干净的少女,又看看张海杏骤然柔和的神色,纷纷露出好奇的模样,原本凝固的空气里,倒多了几分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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