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双生弄璋
产房内的呻吟声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随即又像是力气耗尽般，虚弱地低了下去，只剩下细若游丝的喘息。萧凛的心随着这声音的起伏，彻底提到了嗓子眼，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再也坐不住，猛地站起身，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受伤猛兽，在院子里毫无目的地来回踱步，坚硬的黑靴底敲击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哒哒”声。他口中无意识地反复喃喃，声音沙哑：“怎么还不生？怎么还不生？三个时辰了……三个时辰了……” 他这般晃来晃去，晃得本就心绪不宁的定北侯和林母心头也跟着一阵阵发紧，呵斥了几句也毫无作用，他仿佛根本听不见。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在萧凛感觉自己的神经已经绷紧到极限，即将断裂之时，产房的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萧凛如同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一个箭步冲上前，以为终于生了，就要往里闯，却被出来的张嬷嬷伸臂稳稳拦住了。
“世子爷稍安勿躁！” 张嬷嬷挡在门前，语速很快，却依旧保持着镇定，她侧头对候在外面的玲珑说道，“夫人方才一阵剧痛，宫口开得顺利，但此刻阵痛暂缓，是积蓄力量的时候。快将备好的鸡丝粥或是燕窝盏端来，让夫人进些温热的汤水食物，补充体力，等下宫口开全了，才有力气将小主子们生下来！”
一碗温热的、撇尽了浮油的鸡丝粥很快被玲珑小心翼翼地端了进去。产房内陷入了一阵短暂的、令人心慌的平静，只能隐约听到罗晴微弱疲惫的吞咽声。这平静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产房内再次响起了罗晴用力的闷哼声，一声高过一声，带着破釜沉舟、倾尽所有的决绝，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都融入这每一次的发力之中。外面的萧凛只觉得自己的心随着那一声声如同重锤敲击的呼喊，被紧紧揪起、揉碎，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无法站立，只能依靠着廊柱，死死地盯着那扇门。
热水进出得更频繁了，端出的水颜色也愈发深重，甚至能看到些许血块。所有人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三个多时辰了，对于单胎生产已是漫长，何况是更为耗力耗神的双胎！时间拖得越久，产妇力竭的风险便越大，胎儿在宫内窘迫的可能性也越高。
林母也彻底坐不住了，她起身走到产房门口，不顾礼仪，扬声向里问道：“张嬷嬷！里面情形究竟如何了？晴儿可还撑得住？力气可还够用？”
里面传来张嬷嬷略微提高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更多的是鼓舞：“侯夫人放心！世子夫人坚强得很，骨缝已开至十指，胎位也正，宫缩有力！就快生了！夫人，听见了吗？就快好了！再使把劲！对！往下用力！老身看到头了！黑黑的头发！”
随着张嬷嬷这声充满了希望的鼓励，只听罗晴发出一声悠长而竭尽全力的、仿佛从灵魂深处迸发出来的闷哼，紧接着是嬷嬷们惊喜的呼喊：“好！出来了！头出来了！肩膀……再使一把劲！夫人！”
“哇——！”
一声洪亮而有力、几乎能掀翻屋顶的婴儿啼哭，如同破开厚重乌云的阳光，如同驱散漫漫长夜的晨钟，骤然划破了黎明的寂静与院中几乎凝固的凝重空气！
“生了！生了！” 产房内传来一阵轻松而喜悦的喧哗，夹杂着丫鬟们低低的恭喜声。张嬷嬷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喜悦，格外清晰地传出来：“恭喜世子夫人！是位小少爷！头一个出来了，母子平安！夫人快缓口气，喝口参汤，攒攒力气，还有一个呢！快了，第二个位置更顺当！”
房门再次打开，先端出来的是一盆血水，颜色深红，触目惊心，看得萧凛心头一抽。紧接着，另一位姓王的嬷嬷抱着一个裹在明黄色绫缎襁褓里的小小婴儿走了出来，脸上堆满了笑容，对着院中三位主子躬身道：“恭喜侯爷，恭喜夫人，恭喜世子爷！世子夫人福泽深厚，刚刚诞下一位小公子！听这哭声，洪亮有力，中气十足，健壮着呢！足足有五斤八两！”
林母立刻上前，几乎是抢一般，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襁褓。她微微掀开一角，看着里面那个皮肤红彤彤、带着些胎脂、小脸皱巴巴像个小老头、却兀自张着小嘴嘹亮啼哭的小家伙，眼中瞬间泛起了激动的泪花，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哽咽：“好！好！好！我的乖孙……祖宗保佑，菩萨保佑……” 定北侯也凑上前来看，紧绷了一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虽然极力克制，但眼角的纹路却深深漾开。
王嬷嬷不敢多留，立刻返回产房，顺手又将门关严，隔绝了内外。
萧凛只是在听到那声响亮的啼哭时，紧绷的精神骤然一松，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那襁褓一眼，脚步却未曾移动分毫，依旧死死盯着产房门口，仿佛那里面才有他全部的牵挂，那尚未出生的第二个孩子，以及他最心爱的妻子，才是他此刻世界的中心。
产房内似乎短暂地安静了片刻，只能听到罗晴急促的喘息和吞咽参汤的声音。大约一刻钟后，熟悉的、令人心悸的痛呼声再次响起，接生嬷嬷们加油鼓劲的声音也重新变得清晰。或许是第一个孩子的出生为第二个拓宽了道路，这一次，过程似乎顺利了许多。在罗晴几声短促而集中的用力后，另一声稍显细弱、但同样清晰坚定的婴儿啼哭，如同和谐的伴奏，紧跟着响了起来。
“好了！好了！都生了！双生子！恭喜夫人，是两位小少爷！” 里面传来嬷嬷们混杂着喜悦与疲惫的宣告，“快，参汤再喂一些！给夫人按按肚子，帮助恶露排出！”
房门又一次打开，依旧是一盆带着血腥气的水先被端出。随后，另一个小小的、同样裹在明黄色襁褓里的婴儿被抱了出来。
就在这一瞬，萧凛如同终于得到了赦令的囚徒，又像是等待了千年的守望者，身形一闪，如同疾风般从嬷嬷身侧掠了过去，甚至带起了一阵微风，径直冲入了那扇他守候了整整一夜、充斥着血与汗、生与考验的产房。
产房内，气息混杂，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汗味与艾草、参汤混合的独特气味。罗晴无力地瘫软在产床上，面色苍白如雪，毫无血色，嘴唇干裂脱皮，汗水浸透的乌黑发丝凌乱地黏在脸颊、额头和颈侧，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又像是被暴风雨摧折过的娇花，透着极致的虚弱、疲惫与劫后余生的空茫。她的眼眸半阖着，长长的睫毛无力地垂落，连抬起眼皮的力气似乎都已耗尽。
萧凛几步跨到床边，毫不顾忌地半跪在尚沾染着些许污迹的脚踏上，一把握住罗晴那只冰凉、绵软无力地垂在床边的手。他的手心因为长时间的紧张而一片汗湿冰冷，却在触碰到她肌肤的瞬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真实。他看着妻子这般近乎破碎的模样，心中没有丝毫添丁进口的世俗喜悦，只有满满当当、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心疼、怜惜与巨大的后怕。他俯下身，用自己的脸颊贴着她汗湿冰凉的脸颊，轻轻吻去她眼角的泪痕与额上冰冷的汗水，声音沙哑哽咽得不成样子：“晴儿……结束了……都结束了……辛苦了……我的晴儿……谢谢你……” 千言万语，都堵在喉间，翻腾汹涌，最终却只能化作这最简单、最直白、却承载了他所有情感的重复低语。这个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也面不改色的男人，此刻眼眶通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此时，温着的参汤也再次被玲珑送了进来。萧凛没有假手他人，亲自接过那只温润的白玉碗，用勺子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放在唇边试了试温度，然后才极其轻柔地、一勺一勺地喂到罗晴干裂的唇边。看着她如同离水之鱼般，本能地、艰难地吞咽着这救命的汤水，他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了一点点。
喂完参汤，他不顾产房内尚未来得及完全清理的污秽，亲自走到铜盆边，用温水拧了软巾，动作异常轻柔地为罗晴擦拭脸颊、脖颈和双手，仿佛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随后，他又和玲珑、青雾一起，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她身下的伤口，为她换上了另一套干爽舒适的中衣，并将身下已被血污浸染的褥垫全部更换，铺上了干净柔软的新被褥。
待一切收拾停当，将罗晴安置得妥帖舒适了些，他才允许一直候在偏厅的太医进来为罗晴诊脉。太医仔细地诊过双手脉象，又看了看罗晴的脸色，这才转身对着萧凛，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拱手道：“恭喜世子爷，夫人洪福齐天！虽经双胎生产，耗力过甚，导致气血两虚，脉象略显细弱，但根基尚在，并无大碍，亦无血崩之兆。只需日后好生用药膳调理，卧床静养一两个月，切忌劳神动气，便可慢慢恢复元气。”
萧凛凝神听着，直到确认“并无大碍”四个字，他心中那块自昨夜起就一直压着的、名为恐惧的巨石，才轰然落地，让他几乎虚脱。他挥了挥手，声音疲惫却带着一丝轻松：“有劳太医。玲珑，带太医下去开方子，重赏。”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产房内终于只剩下他们二人。萧凛搬了个绣墩坐在床边，再次紧紧握住罗晴的手，将自己的温度一点点传递给她。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目光一瞬不瞬地、贪婪地守着她沉睡的容颜，仿佛要将这一夜分离的时光都看回来。
极度的疲惫与精神松懈后的空虚，如同无边无际的黑暗潮水，彻底淹没了罗晴。她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已耗尽，意识模糊间，只感觉到一只温暖而坚定的大手始终包裹着自己，耳边回荡着他沙哑却令人心安的声音。她拼尽最后一丝清明，极其微弱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唇边努力牵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却足以抚平萧凛所有不安与创伤的浅浅笑容，便头一歪，沉入了无比深沉、修复身心的黑甜梦乡。
这一睡，便是昏天暗地，七八个时辰悠然而过，直到窗外日头再次西沉，暮色四合。萧凛就那样守了她整整一夜又加一个白天，眼未曾合，水米未曾沾牙，仿佛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任凭林母后来抱着两个并排放在悠车里的孩子进来，欢喜地给他看，指着说哪个是哥哥哪个是弟弟，他也只是匆匆瞥了一眼，目光在那两张依旧红皱、却已然安静睡去的小脸上停留不过一瞬，便又立刻回到了罗晴身上，心思全然不在那新生的孱弱生命上，只含糊地应着：“嗯，好。” 只听母亲絮叨着：“是两个儿子，你这小子，真是天大的福气！我们萧家子嗣向来不算兴旺，你这一下又得俩！以后定要千百倍地对晴儿好，她可是咱们侯府最大的功臣，是用半条命给你挣来了这双儿子！”
守了一夜、同样未曾安眠的定北侯，早已仔细看过了两个新得的孙儿，虽也疲惫，却是满面红光，精神矍铄，笑得合不拢嘴。他对着林母连连说道：“夫人，你且看着家里，我回去翻翻书，查查典籍，定要给我的两个孙儿取两个顶顶好听、又有出息的好名字！” 说罢，便带着满心的欢喜与憧憬，笑着回自己院子去了。
早已得了消息的瑾瑜和霏霏先是被拦在产房外，得知娘亲只是力竭沉睡，并无危险后，才稍稍安心。随后，他们便被祖母引到东次间，好奇地围在并排的两个悠车边，看着里面那两个裹在明黄色襁褓里、闭眼酣睡的“红皮小猴子”。霏霏看了半晌，小眉头皱得紧紧的，忍不住凑到哥哥耳边，用气声极小地说：“哥哥，弟弟们……好像有点丑……像小老头子……” 瑾瑜虽心中亦有同感，觉得这两个小家伙实在谈不上好看，却立刻摆出了兄长的威严架势，板着小脸，低声斥道：“休要胡说！新生儿都是这般模样，你我刚出生时，说不定还不如弟弟们好看呢。过些时日长开了，自然便好看了。他们是我们的亲弟弟，血脉相连，我们做兄姊的，要爱护他们、保护他们才是。” 他虽然教训着妹妹，但眼神里，却已不自觉地流露出对这两个与自己血脉相通的新生命的好奇、探究与一种悄然滋生的、名为责任感的温柔。
世子夫人罗晴顺利产下双生麟儿，母子平安。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侯府，乃至整个京城与之交好的世家府邸。宫中帝后闻讯，皆有丰厚的赏赐下来，绫罗绸缎、金银锞子、长命锁、如意环，琳琅满目。四位接生嬷嬷功成身退，得了萧凛亲自颁发的沉甸甸的黄金赏赐，足够她们后半生衣食无忧。府中上下所有伺候的仆役，也根据等级，各有丰厚的红包赏钱，沾一沾这难得的弄璋之喜。一时间，定北侯府内外，处处张灯结彩，人人脸上带笑，处处洋溢着欢庆鼓舞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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