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日头把雾凇村烤得发蔫，院角的老榆树叶子卷着边，连聒噪的蝉鸣都透着股有气无力。念宝抱着个掉了漆的铁皮盒子，蹲在堂屋门槛的阴影里，指尖轻轻拨弄着倒在青石板上的硬币，叮叮当的声响在闷热的空气里格外清亮。
硬币有新有旧，带着绿锈的一分币边缘磨得发亮，五分币上的麦穗图案还能看清轮廓，几张皱巴巴的一角纸币被小心地压在硬币下面，是她攒了快一年的“家当”。“一、二、三……二十九、三十。”她数得格外认真，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滑到下巴，滴在青石板上，很快洇成小小的湿痕。数完最后一枚，她眼睛亮了亮——一共两块九毛七分。
“念宝，蹲那儿干啥呢？快进来喝碗绿豆汤，再晒下去要中暑了。”张秀兰端着粗瓷碗从厨房出来，碗沿沾着几粒绿豆，凉丝丝的水汽飘在半空。她看着女儿面前摆得整整齐齐的钱，忍不住笑了：“又在数你的‘宝贝疙瘩’？是不是又想给你大哥买东西了？”
念宝赶紧把钱往铁皮盒子里拢，生怕风把纸币吹跑：“娘，我想给大哥买双新布鞋。你看他那双鞋，鞋底都磨透了，上次下雨，他裤脚全湿了，就是因为鞋漏水。”
张秀兰心里一暖，走过去蹲下身帮女儿装钱。念宝的亲生大哥肖建国，是家里的顶梁柱，早早辍学去了建筑队工作，一双布鞋穿不了俩月就磨破了底，却总说“还能穿”，舍不得买新的。“你这钱还差不少呢，镇上卖的新布鞋要四块多，还得再攒阵子。”
“我知道，所以我要更努力攒。”念宝把铁皮盒子抱在怀里，抬头看着张秀兰，小眉头轻轻皱起来，“娘，为啥我们家的钱总不够用呀？上次卖猪赚了六十五块，姑母给的酱菜分红也有十块，怎么没俩月就没剩多少了？”
这话问得张秀兰愣了愣。她管家里的钱向来没准数：今天村里小卖部盐打折，顺便给念宝捎块水果糖；肖建国建筑队活儿重，得买块肉补补；后天又听说邻居家孩子生病，随礼要掏五块。钱像指缝里的沙子，不知不觉就漏没了。她叹了口气，拉着念宝坐在台阶上，掰着手指头算：“你哥哥上学交学费一块五，你爹买化肥八块，家里米盐一个月三块多，这么算下来，哪还有剩钱？”
念宝抱着铁皮盒子靠在张秀兰胳膊上，眼睛盯着青石板的裂纹。她忽然想起帮哥哥做“知识树”时，把杂乱的知识点分分类就清楚多了——家里的钱是不是也能这样分？分成该花的、该存的、应急用的，就不会稀里糊涂花光了。
“娘，我们做个‘钱的表格’吧！”念宝突然坐直身子，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就像二哥的学习计划，把每个月赚的钱分成三份：一份买吃的用的，一份存起来给大哥买鞋、给爹买新锄头，还有一份留着应急，万一谁生病或者农具坏了，就用这笔钱。”
张秀兰愣了愣，没太明白“表格”是啥意思，却被女儿认真的模样打动：“啥是‘钱的表格’？还能这么分？”
“能呀！”念宝拉着张秀兰往屋里跑，“我们找张纸，我画给你看！”
回到屋里，念宝翻出哥哥用过的旧作业本——最后几页还没写满，纸边卷着毛。她撕下一张，拿了根断半截的铅笔，趴在八仙桌上画起来。先画三个大大的方框，每个方框里用歪歪扭扭的字标注：第一个写“日常用”，旁边画个小饭碗；第二个写“存起来”，画了双布鞋；第三个写“应急用”，画了个小药瓶。
“娘你看，”念宝指着画，声音脆生生的，“比如这个月卖酱菜赚四块，就拿一块五当‘日常用’，买盐买米，再给我买块糖；拿两块‘存起来’，攒着给大哥买鞋；再拿五毛‘应急用’，放爹抽屉里，谁不舒服就能买退烧药。”
张秀兰凑过去眯眼一看，字虽歪，道理却明白——以前钱乱花，现在分三份，像把粮食放进三个囤，各有各的用处。她笑着摸念宝的头：“这主意好！可我们咋知道每个月赚多少、花多少呢？”
“我们记‘账’呀！”念宝又画了两列，一列写“赚的钱”，一列写“花的钱”，“每天赚了啥钱，卖了多少酱菜、鸡蛋，都记在‘赚的钱’下面；花了啥钱，买了啥东西，记在‘花的钱’下面。月底一算，就知道能剩多少，该咋分了。”
张秀兰赶紧从柜子里翻出个新本子——上次卖猪后特意给念宝买的，想让她学写字，一直没舍得用。她把本子和新铅笔递给念宝：“这‘账’就交给你记，娘每天晚上跟你报赚了多少、花了多少，好不好？”
“好！”念宝把本子抱在怀里，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又小心地放进铁皮盒子，像藏了件稀世珍宝。
从那天起，念宝成了家里的“小会计”。每天晚上吃完饭，她就搬个小板凳坐在桌前，拿出本子和铅笔，等着家人报收支。
“今天卖了八瓶酱菜，赚三块二；买二斤玉米面，花八毛；给你大哥买了包创可贴，花一毛五——他搬砖又磨破了手。”张秀兰收拾着碗筷，仔细回忆当天的开销，生怕漏了一笔。
念宝趴在本子上认真写，不会的字就用画代替：“酱菜”画个小瓶子，“玉米面”画个小袋子，“创可贴”画个小方块。李建业坐在一旁抽烟，偶尔补充：“今天卖了十二个鸡蛋，赚六毛，别忘了记。”
一开始张秀兰总忘事，早上买棵白菜，晚上就记不清花了多少钱。念宝就会提醒：“娘，早上买白菜花了一毛五，还没记呢！”时间久了，张秀兰也养成习惯，哪怕花几分钱，都先记在心里，晚上一准跟念宝报账。
这天傍晚，念宝正在记账，院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肖建国从城里回来了。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裤脚沾着泥，肩上扛着个旧布包，里面装着中午没吃完的窝头。看到念宝，他脸上露出笑：“念宝，今天有没有听话？”
“大哥！”念宝跑过去，拉着他的手往屋里走，“我在记账呢，攒钱给你买新布鞋！”
肖建国凑过去一看，本子上画满小图标和歪歪扭扭的字，他虽不认多少字，却看懂了画着布鞋的图标。他心里一暖，又有些不好意思，把念宝抱起来：“不用给大哥买鞋，我这鞋缝缝还能穿，你留着钱买糖吃。”
“不行！”念宝在他怀里扭了扭，认真地说，“你鞋都漏水了，下雨会感冒的。我已经攒了两块九了，再攒阵子就够了！”
张秀兰端着水走过来，笑着说：“建国，你就听念宝的。这孩子惦记你好一阵子了，每天都在攒钱呢。”
李建国看着妹妹坚定的眼神，点了点头，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好，那大哥等着念宝给我买新鞋。”
接下来的日子，念宝攒钱更卖力了。以前她只捡废铁、废瓶子卖，现在还帮姑母贴酱菜标签——姑母家酱菜生意好，每天要贴几十个瓶子的标签，念宝放学后就去帮忙，姑母给的零花钱，她一分都舍不得花，全放进铁皮盒子。有时候肖建国从砖厂拿回几块零钱，偷偷塞给她，她也赶紧存起来，连块水果糖都不买。
过了一个月，念宝拿着账本跟家人算账。她指着本子上的数字和图画，一本正经地说：“这个月一共赚了二十九块二，花了二十二块五，还剩六块七。按‘表格’分，拿两块四当‘日常用’，留到下个月买吃的；拿四块‘存起来’，现在盒子里有六块九了，够给大哥买布鞋了，还能剩点钱给爹买块新磨石；剩下的三毛‘应急用’，放爹抽屉里。”
李兴荣凑过去一看，数字记得清清楚楚，连几分钱都没算错，惊讶地说：“念宝，你这账算得比镇上会计还明白！以前我们钱花哪儿了都不知道，现在一看账本，心里就亮堂了。”
张秀兰也笑着说：“可不是嘛！以前总觉得钱不够用，现在分了三份，不仅能攒下钱，应急的钱也有了，再也不用跟邻居借钱了。”
第二天一早，张秀兰就带着念宝去了镇上。在供销社的鞋柜台前，念宝一眼就看中了双黑布鞋——鞋面是结实的灯芯绒，鞋底纳得密密麻麻，跟肖建国现在穿的款式一样。张秀兰问了价，四块二，正好在念宝攒的钱范围内。
“就买这个！”念宝从铁皮盒子里拿钱，一张一张、一枚一枚地数给售货员，小手因为激动微微发颤。
买完鞋，张秀兰又给念宝买了块糖，还顺便给肖建国买了双新袜子。念宝把布鞋抱在怀里，一路上都笑得合不拢嘴，心里想着大哥收到鞋时的样子。
回到家，念宝就把布鞋藏在衣柜里，等着肖建国回来。傍晚，肖建国刚进门，念宝就跑过去，把布鞋递给他：“大哥，给你！新布鞋！”
肖建国愣了愣，接过布鞋，摸了摸结实的鞋面和鞋底，眼眶一下子红了。他赶紧把鞋穿上，大小正合适，走了几步，又小心翼翼地脱下来，抱在怀里：“谢谢念宝，这鞋真好看！”
“不用谢，我们是兄妹呀！”念宝笑着说，“以后你下雨就穿新鞋，再也不会漏水了。”
晚上吃饭时，李兴荣看着穿新鞋的外甥，又看了看念宝，笑着说：“我们念宝真是个有本事的孩子，会记账，能攒钱，还惦记着大哥。以后家里的事，都听念宝的。”
念宝听了，心里美滋滋的。她看着窗外的星星，想起大哥穿新鞋的样子，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学更多知识，以后赚更多钱，让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好，让大哥不用再去建筑队，让爹娘再也不用这么辛苦。
夜风吹过院子，带来田野里的麦香。念宝抱着铁皮盒子，靠在张秀兰怀里，渐渐进入梦乡。梦里，她看到大哥穿着新布鞋，不用去建筑队搬砖，而是坐在学堂里读书；二哥拿着新钢笔，在灯下写作业；爹拿着新磨石，在磨锄头；娘坐在缝纫机前，给她做新衣裳——那是她能想到的，最幸福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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