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亭外

淡墨轻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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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雪夜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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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如刀,卷起漫天碎雪,狠狠抽打在临安城高耸的城墙上。更鼓沉闷,三更已过。白日里尚显巍峨的城墙垛口,此刻在风雪中只余下狰狞而模糊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

两条黑影,鬼魅般紧贴着冰冷的城墙,无声向上攀援。他们动作迅捷,快得只留下道道残影。手指在砖缝间精准地借力,每一次提纵都完美地融入呼啸的风雪声里。城头巡弋的兵丁缩着脖子,呵着白气,搓着手,昏黄的灯笼光晕在风雪中摇曳不定,根本照不见这数丈之下如壁虎游墙的身影。

其中一人率先翻上垛口,伏低身形,鹰隼般的目光扫过空旷的城头。确认安全后,他朝下方打了个手势。另一个黑影如狸猫般轻盈地翻上,两人汇合,没有丝毫停留,狸伏鼠行,沿着城堞内侧的阴影,迅疾无比地朝着城南方向潜去。雪地上,只留下几道浅得几乎无法辨别的足印,瞬间便被新雪覆盖。

他们的目标明确——城南郊外,荒草丛生、人迹罕至的乱葬岗。

这里,在几天前,草草埋葬了三位震动天下的忠魂:岳飞、岳云、张宪。新土垒起的坟茔,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凄凉孤寂,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被风吹得凹凸不平的积雪。没有墓碑,没有香烛,只有呜咽的风声在坟茔间穿梭,仿佛天地也在悲泣。

两条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坟前。一人警惕地环顾四周,另一人则迅速拔出腰间的短柄铁锹,动作精准而高效地挖掘起来。铁锹破开冻土的声音被风雪完美地掩盖。泥土被快速翻开,带着刺骨的寒气。很快,一具薄皮棺木的轮廓显露出来。

撬开棺盖的声音在寂静的荒野中显得格外刺耳,却又迅速被风声吞没。一股混杂着泥土腥气和隐隐腐败的气味弥漫开来。棺内,岳鹏举将军的遗骨静静躺着,森然的白骨在雪光映照下,透着一股令人心碎的悲怆。

动手挖棺的黑影没有丝毫犹豫,探手入棺,小心翼翼地将那具沉重的骸骨抱起,用预先准备好的厚重油布仔细包裹。另一人立刻接过包裹,牢牢缚在自己背上。整个过程快得惊人,从挖掘到取骨,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两人对视一眼,无需言语,转身便欲按原路撤离。

就在他们转身的刹那——

“嗤!嗤!嗤!”

数道极细微的破空声,撕裂风雪,从侧面浓密的枯草荆棘丛中激射而出!那声音短促、尖利,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死亡气息。

负责背骨的黑影反应已是极快,猛地向侧面一拧身,试图闪避。然而暗器来得太过突兀,太过刁钻。他只觉背上一沉,肩胛处传来一阵尖锐冰冷的刺痛,紧接着是火烧火燎般的灼热感蔓延开来!他闷哼一声,脚下踉跄。

“有埋伏!”挖棺的黑影厉声低喝,反手拔刀,雪亮的刀光在夜色中一闪,人已扑向暗器袭来的方向,动作快如奔雷,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决绝。

荆棘丛中,几道更快的黑影倏然窜出,如同融入夜色的蝙蝠,无声地迎了上来。刀锋碰撞,发出几声短促刺耳的“叮当”锐响,火星在风雪中迸溅。挖棺的汉子刀法狠辣,招招搏命,一时间竟将几个黑影逼退半步。然而他眼角余光扫到同伴,心猛地一沉。

那背着岳帅遗骨的同伴,脸色在雪光下已泛起一层诡异的青黑色,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眼神涣散,嘴唇乌紫,显然暗器上淬有剧毒!他强撑着没有倒下,一手死死护住背上的油布包裹,另一只手也拔出了短刃,但动作已明显迟滞。

“走…带它走!”中毒的汉子嘶声低吼,猛地将背上的油布包裹朝着同伴奋力掷去,自己则踉跄着扑向追来的敌人,完全是舍身阻敌的姿态。

挖棺的汉子目眦欲裂,却知此刻犹豫不得。他伸手凌空一抄,稳稳接住沉重的包裹,毫不恋战,借着同伴以命换来的空隙,身体如离弦之箭般向另一个方向——风波亭所在的密林深处——全力冲去!风雪在他身后狂舞,仿佛要将他吞噬。

“追!不能留活口!”一个阴冷得如同毒蛇吐信的声音从荆棘丛后响起。

几个黑影立刻分出大半,如附骨之蛆般追向那带着遗骨逃遁的汉子。荆棘丛后,缓缓踱出一个身影。他身形高瘦,裹在纯黑的夜行衣里,脸上覆着半张冰冷的银制蝠形面具,只露出一双狭长而毫无温度的眼睛,在暗夜中闪烁着幽绿的光芒,如同择人而噬的毒蛇。他低头,看着地上那个因剧毒发作而蜷缩抽搐、渐渐没了声息的盗骨者,嘴角勾起一丝残忍而满意的弧度。他俯下身,动作优雅地拔出了死者肩胛处的一枚暗器——那是一枚小巧精钢打造的蝙蝠镖,边缘带着细微的倒刺,在月光下泛着蓝汪汪的诡异色泽。

“血蝠镖下,岂有活口。”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而阴冷。他随意地将那枚染血的镖在死者衣襟上擦了擦,收了起来。目光扫过地上那具空棺,又望向风波亭方向,面具下的眼神,冰冷而玩味。

---

风雪并未停歇,反而更显狂躁。临安城北,一家不起眼的脚店后院柴房内,却透出昏黄的灯光,在糊着厚厚麻纸的窗棂上投下两个晃动的人影。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烧刀子的辛辣气味,混合着柴草和牲口棚的臊气。

“消息可靠?”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说话的是个精壮的汉子,三十岁上下,脸颊上有一道斜斜的刀疤,从眉骨划到嘴角,在昏暗灯光下更显狰狞。他叫石惊涛,丐帮临安分舵的舵主,此刻正盘腿坐在一堆干草上,粗糙的手指紧紧攥着一个粗陶酒碗。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年轻人。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劲装,身形挺拔如标枪,即使在逼仄的柴房里,也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沉凝气度。他面容英挺,眉眼间却凝聚着一层化不开的沉郁和风霜。他叫杨断云。此刻,他没有碰酒,只是默默擦拭着一杆用旧布包裹的长条形物件,布下透出冰冷坚硬的金属质感。

“可靠。”杨断云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清晰有力,“线报亲眼所见,昨夜三更天,有高手潜入城南乱葬岗,动了岳帅父子的坟。其中一人中了埋伏,当场毙命。另一人负伤,带着东西逃入了风波亭外的林子。”

“带走了什么?”石惊涛猛地灌了一口烧刀子,喉结滚动,眼睛死死盯着杨断云。

“岳帅的骸骨。”杨断云擦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指尖在包裹的旧布上收紧,指节微微泛白,“另一个坟……岳云少将军的,棺盖被掀开,但里面是空的。”

“空的?!”石惊涛的声调陡然拔高,随即意识到失态,又猛地压低,眼中充满了惊疑和愤怒,“怎么会是空的?难道……”

“有两种可能。”杨断云的眼神锐利如刀锋,仿佛能穿透这破败的柴房,看到风波亭外那片被风雪笼罩的密林,“其一,消息有误,岳云的遗骨并未葬在那里。其二……”他顿了顿,声音更冷,“有人在我们的人抵达之前,就已经取走了岳云的遗骨,或者…岳云遗骨所在之处,根本就是个陷阱。”

石惊涛的脸色在昏黄油灯下变幻不定,刀疤扭曲着:“娘的!秦桧老贼!害死了岳帅父子还不够,连骸骨都不放过!挫骨扬灰吗?!”他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柴堆上,干柴发出噼啪的断裂声。

“未必是秦桧。”杨断云缓缓摇头,眼神深邃,“盗骨者身份不明,但下手埋伏的,是‘血蝠’。”

“血蝠?!”石惊涛倒抽一口冷气,眼中瞬间充满了忌惮,“秦桧养在相府里的那条毒蛇?虞千夜?”

“是他。”杨断云确认道,“只有他的‘血蝠镖’,见血封喉,中者立毙,伤口泛青黑,带蝙蝠倒刺痕。昨夜死的那人,线报确认过伤口特征。”

“秦桧的人杀了盗骨者……那盗骨的是谁?金狗的探子?还是……”石惊涛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就是问题所在。”杨断云站起身,将擦拭好的长条形物件重新用布裹紧,背在身后,“秦桧的人出手截杀,说明盗骨者并非受他指使。但盗骨者是谁?为何要盗岳帅遗骨?岳云的遗骨又在何处?风波亭……”他望向柴房那扇破旧木门的方向,目光似乎穿透了门板,锁定了那片充满不祥传闻的亭林,“那里,或许有答案。我必须去一趟。”

石惊涛霍然起身:“我跟你一起去!多个人多个照应!”

“不。”杨断云断然拒绝,语气不容置疑,“舵主,临安城内需要你坐镇。秦桧的人既然动了手,必然风声鹤唳,城内各路兄弟的联络、消息传递,不能中断。风波亭,我一人去足矣。”他拍了拍石惊涛的肩膀,那手上传来的力道沉稳而坚决,“若天亮我未归,或传出消息……按备用计划行事。”

石惊涛看着杨断云眼中那份不容动摇的决心和深藏的悲怆,知道再劝无用。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将腰间一个沉甸甸的皮囊塞到杨断云手里:“拿着!上好的金疮药和解毒散,还有信号火筒。小心那条毒蛇!‘血蝠’虞千夜,阴得很!”

杨断云没有推辞,将皮囊贴身收好,抱拳道:“保重。” 随即,他拉开柴房门,身影一闪,便融入了门外呼啸的风雪与深沉的夜色之中,再无痕迹可寻。

石惊涛站在门口,望着那漫天的风雪和漆黑的夜幕,脸上的刀疤在跳动的油灯阴影下显得格外凶悍。他猛地仰头,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岳帅……”他低声嘶吼,如同受伤的孤狼,“这血仇,兄弟们记着呢!记着呢!”

---

风波亭,早已名存实亡。昔日或许还有过供人歇脚的亭台,如今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土坡,几根残破的石柱半埋在积雪和枯草中,如同大地裸露的嶙峋肋骨。亭子周围的树林在风雪中狂舞,枝桠扭曲,发出呜呜的怪响,如同万千冤魂在哭嚎。积雪覆盖了大部分地面,白茫茫一片,但靠近那几根残破石柱的地方,却显出异常的凌乱。

杨断云如同融入风雪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潜行至此。他伏在一丛被雪压弯的茂密荆棘之后,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这片不祥之地。空气中,除了刺骨的寒风和雪的清冷,还残留着一丝极淡、却令人作呕的甜腥气——那是血液凝固后特有的气味。

他的视线迅速锁定几处关键痕迹:

石柱根部,一片积雪被染成了深褐色,尚未完全冻结,显然是新血。旁边散落着几块沾血的碎布片,质地普通,与昨夜盗骨者所穿的夜行衣料吻合。

不远处,地面有激烈打斗的痕迹。积雪被践踏得一片狼藉,露出下面深褐色的冻土。几处脚印深深嵌入泥土,带着拖拽的痕迹,一直延伸到石柱旁的血泊处。其中几枚脚印边缘锐利,步幅奇特,透着一种诡异的轻盈感,绝非寻常武人所有——是“血蝠”虞千夜那种顶尖杀手的身法!

杨断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血迹、碎布、打斗痕迹……都指向一个残酷的事实:昨夜带着岳帅遗骨逃至此地的义士,在此遭遇了“血蝠”及其爪牙的截杀,凶多吉少。遗骨,恐怕已落入秦桧之手。

他强压下心头的悲愤与怒火,目光继续搜寻。按照石惊涛的线报,岳云的棺椁是空的。那么,如果岳云的遗骨未被合葬,最有可能被秘密安置的地方,应该就在这风波亭附近!这是最危险,也最出人意料的地方。

他的目光掠过残破的石柱、倒塌的亭基、荒草丛生的土坡……最终,停留在土坡背风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似乎有个浅浅的凹坑,被枯草和积雪覆盖,但凹坑边缘的泥土颜色,似乎比周围要深一些、新一些,像是近期被人翻动过。

杨断云屏住呼吸,如同最谨慎的猎豹,利用风声和树木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潜行过去。积雪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每一步都踩在生死边缘。他拔出腰间一柄锋利的短匕,小心翼翼地拨开凹坑上覆盖的枯草和浮雪。

坑很浅,显然只是临时挖掘。坑底……空空如也!

只有几片零散的、深褐色的铁甲残片,半埋在泥土里。那甲片形制独特,边缘带着熟悉的卷云纹饰,厚重而坚固,正是岳家军高级将领才能配备的步人甲!尤其是一片较大的护心镜残片,上面还残留着兵器劈砍留下的深刻凹痕,以及大片干涸发黑的血污,无声地诉说着主人曾经承受的惨烈攻击。

这是岳云的甲胄残片!

杨断云瞳孔骤然收缩。岳云的遗骨不在棺中,连他的战甲也被挖出藏匿于此?可为何只剩下残片?甲胄的主体呢?被谁取走了?取走甲胄的目的又是什么?一连串的疑问如同冰锥,刺入他的脑海。

他伸出手,指尖拂过那冰冷、染血的甲片残骸,仿佛能触摸到少将军临死前不屈的英魂。就在这时,他的指尖在拨开坑底一片松软泥土时,碰到了一个坚硬、冰冷的小物件。

杨断云动作一顿,小心地将那东西挖了出来。拂去泥土,一枚小巧的令牌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令牌非金非木,入手沉重冰凉,带着一种金属特有的质感,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暗青色,在雪光映照下流转着幽微的光泽。令牌的一面,刻着一个极其复杂、从未见过的诡异图腾:线条扭曲盘绕,似龙非龙,似蛇非蛇,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异和威压。另一面,则刻着几个弯弯曲曲、如同蝌蚪般的文字——是金文!

金国令牌!

杨断云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金人人的令牌,为何会出现在埋葬岳云战甲残骸的浅坑里?昨夜盗取岳帅遗骨的,是金人?还是说……昨夜盗骨者与秦桧的“血蝠”在此激战,而这枚令牌,是某个金人高手不慎遗落?秦桧与金人……

念头如同电光石火,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警兆骤然从脊椎炸开!那是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本能!

“咻——!”

一道细微到极致的破空声,几乎被风雪的呼啸完全掩盖,却带着致命的寒意,从侧面一株老树虬结的枝桠阴影中激射而出!目标直指杨断云的后心!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幽蓝的残影!

正是“血蝠镖”!阴毒、刁钻,无声索命!

杨断云在警兆生起的瞬间,身体已如绷紧的弓弦般做出反应!他没有试图回头或闪避那快如闪电的飞镖,而是猛地向前一个贴地翻滚!动作迅猛得如同被惊动的狸猫,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后心要害。

“噗!”

血蝠镖擦着他的左臂外侧掠过,锋利的倒刺撕裂了青布衣衫,带起一溜血珠!一股阴寒锐利的刺痛感瞬间从伤口蔓延开来,伴随着一丝令人麻痹的灼热。剧毒!

翻滚的同时,杨断云右手已闪电般拔出背后的长条包裹,手腕猛地一抖!包裹的旧布寸寸碎裂,一道乌沉沉的寒光如同蛟龙出水,带着撕裂风雪的尖啸,骤然亮起!

枪!

一杆通体乌黑、枪尖却雪亮如银、散发着森然杀意的丈二长枪!枪身古朴,布满暗哑的云纹,枪缨是褪色的暗红,如同凝固的鲜血。此枪一出,一股惨烈、悲怆、不屈的战意瞬间弥漫开来,仿佛有无数英魂在枪尖咆哮!

杨断云单手持枪,身体在翻滚中强行拧转,借势将长枪化作一道势大力沉的乌光,横扫向飞镖袭来的方向——那株虬枝盘结的老树!

“轰!”

枪杆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老树一根粗壮的横枝上!积雪和碎冰簌簌落下。一道黑影如同真正的蝙蝠,在枪杆砸中的前一瞬,轻飘飘地从树枝阴影中滑落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在雪地上,距离杨断云不过三丈。

来人全身裹在漆黑的夜行衣里,脸上覆着那标志性的、闪烁着幽冷银光的蝠形面具。正是“血蝠”虞千夜!他狭长的眼睛透过面具孔洞,冰冷地注视着杨断云,以及他手中那杆散发着惨烈气息的长枪,眼神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杨断云?”虞千夜的声音如同两片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沙哑而阴冷,“杨再兴的余孽?果然是你。这杆‘泣血’枪……倒真是怀念的味道。”他微微歪了歪头,目光扫过杨断云左臂渗血的伤口,一丝残忍的笑意从面具下透出,“中了我的‘蝠吻’,滋味如何?这临安的风雪,埋你这点余烬,也算应景。”

杨断云缓缓直起身,长枪斜指地面,枪尖的寒芒在风雪中吞吐不定,如同毒蛇的信子。左臂的伤口传来阵阵麻痹和灼痛,但他握枪的手稳如磐石。他盯着虞千夜,眼神如同万载寒冰,那刻骨的恨意几乎要化为实质。

“虞千夜。”杨断云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风波亭的血债,昨夜的血债,杨家的血债…今日,一并清算!”

风雪更急,卷起地上的积雪,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迷蒙的屏障。冰冷的杀意,比这腊月的寒风,更加刺骨。

“清算?”虞千夜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嗤笑,如同夜枭啼鸣,“凭你这点残火?”他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一动,数点幽蓝的寒芒已悄然夹在指缝之间。

话音未落,他动了!

没有预兆,没有残影!整个人仿佛融入了风雪,原地消失!下一瞬,冰冷的杀意已迫近杨断云左侧三尺之内!数点蓝芒呈品字形,无声无息却又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直取杨断云咽喉、心口、丹田三大要害!角度刁钻至极,封死了所有闪避的空间!正是“血蝠镖”的索命绝技——蝠影三叠!

杨断云瞳孔骤缩!虞千夜的速度比他预想的还要快!毒镖未至,那股阴寒锐利的劲风已然刺得他肌肤生疼。左臂的伤口在毒素侵蚀下传来阵阵迟滞感,更是雪上加霜。

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之际,杨断云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如同受伤孤狼的咆哮!他不退反进,左脚猛地向前踏出半步,重重踩入冻土,腰身如大弓绷紧,全身的力量瞬间灌注于右臂!

“呜——!”

那杆乌沉沉的“泣血”枪发出一声凄厉的破空尖啸!枪身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一道狂暴的黑色旋风,以枪代棍,施展出杨家枪法中最为刚猛无俦的杀招——“崩山势”!

枪影如山崩海啸,乌沉沉的枪杆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横扫而出!范围笼罩身前数尺!不求精准格挡每一枚毒镖,只求以绝对的力量和范围,强行崩开这索命的品字袭杀!

“叮!叮!噗!”

两声清脆的金铁交鸣和一声闷响几乎同时炸开!

乌黑的枪杆精准地扫中了射向咽喉和心口的两枚血蝠镖,将其狠狠磕飞,火星四溅!然而,射向丹田的那一枚,角度实在太过阴毒,枪杆的狂风只来得及将其微微扫偏!

“噗嗤!”

第三枚血蝠镖狠狠扎进了杨断云左大腿外侧!倒刺瞬间深入皮肉!

“呃!”杨断云闷哼一声,身体剧震,左腿一软,几乎跪倒。一股比手臂上强烈数倍的阴寒剧痛和麻痹感,如同毒蛇般顺着大腿血脉急速向上蔓延!眼前甚至出现了瞬间的眩晕和重影。

虞千夜眼中幽光大盛!就是现在!他如同附骨之蛆,趁着杨断云中镖受创、身形迟滞的刹那,整个人揉身扑上!右手五指成爪,指甲在雪光下泛着蓝汪汪的诡异色泽,带着腥风,直掏杨断云的心窝!左手则并指如刀,悄无声息地削向杨断云持枪的右手手腕!爪风凌厉,指刀阴毒,上下齐攻,皆是致命杀招!这一扑,当真如吸血蝙蝠扑向猎物,狠辣迅捷到了极点!

生死一线!

杨断云眼中血丝迸现!剧烈的毒素侵蚀和伤痛,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那份属于杨再兴血脉的凶悍!他猛地咬破舌尖,一股腥咸的液体和剧痛瞬间冲散了脑中的眩晕!

“嗬!”吐气开声,如同惊雷炸响!

他竟完全不顾虞千夜掏向心口的毒爪和削向手腕的指刀!在那电光石火间,他做出了一个虞千夜完全无法理解的疯狂举动!

杨断云左脚强忍剧痛,再次猛地向前踏出,身体不退反进,主动迎向虞千夜!同时,他紧握“泣血”枪的右手手腕猛地一拧一抖!

“嗡!”

枪身剧烈震颤!那原本因横扫而力量用老的枪势,竟在这不可思议的抖腕之下,于不可能处再生新力!枪头如同毒龙抬头,带着一股惨烈决绝的螺旋劲力,由下而上,撕裂风雪,直刺虞千夜因前扑而微微暴露的咽喉!

杨家枪秘传——回马枪!不,是比回马枪更凶险、更惨烈的搏命杀招——同归于尽的“断魂刺”!以自身空门大露为饵,换取这绝命一枪!

枪出无回!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虞千夜面具下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一股致命的寒意瞬间笼罩全身!他万万没想到,杨断云在中了他两枚血蝠镖、剧毒侵体的情况下,竟还能使出如此凶悍惨烈的搏命枪法!那枪尖上凝聚的惨烈杀意和螺旋劲气,让他脖颈处的皮肤都感到了撕裂般的刺痛!

掏心?削腕?就算得手,自己的咽喉也必然被这一枪洞穿!

电光石火间,虞千夜那属于顶尖杀手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保命!他发出一声尖利刺耳的怪啸,前扑的身形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强行扭曲,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拉扯,硬生生向侧面横移了半尺!同时,掏心的毒爪和削腕的指刀仓促变招,化为格挡!

“嗤啦!”

雪亮的枪尖带着螺旋的劲风,擦着虞千夜的脖颈掠过!锋锐的枪气瞬间撕裂了他脖颈处的黑色衣料,留下一条浅浅的血痕!冰冷的死亡触感让虞千夜浑身汗毛倒竖!

而杨断云的左肩处,也被虞千夜变招后仓促挥出的爪风扫中,“嘶啦”一声,青布衣衫碎裂,肩头留下几道深可见骨的血槽,皮肉翻卷,瞬间染红!毒爪虽未抓实,但那爪风蕴含的阴毒劲力已透体而入,与腿上的蝠毒交织,如同两条毒蛇在他体内疯狂噬咬!

“砰!”

两人身影交错而过,各自踉跄数步才稳住身形。

风雪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

虞千夜抬手摸了摸脖颈上的血痕,面具下的眼神充满了惊怒和后怕,随即化为更加浓郁的阴毒。刚才那一枪,只差分毫,他就真的要去见阎王了!这个杨断云,简直是个疯子!

杨断云以枪拄地,才勉强站稳。左臂、左腿的伤口剧痛钻心,毒素蔓延带来的麻痹感和眩晕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他的意志。肩头的伤口更是火辣辣地痛,阴毒的爪劲在经脉中乱窜。他脸色苍白,嘴唇因剧毒和失血而失去血色,但握枪的手依旧稳定,眼神中的战意和仇恨,如同燃烧的寒冰,未曾减弱半分。

“好枪法…好狠的心!”虞千夜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可惜,毒入心脉,神仙难救!今日,就让你这杆‘泣血’,真的泣尽最后一滴血!”

他双手缓缓抬起,指缝间再次夹满了幽蓝的蝠镖。这一次,他的气息更加阴冷,显然要全力施为,绝不给杨断云任何机会。

杨断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血腥味灌入肺腑,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眩晕感。他缓缓抬起“泣血”枪,枪尖遥指虞千夜,枪缨在风中如同泣血。

就在这生死搏杀一触即发之际——

“嗖!嗖!嗖!”

数道细微的银光,毫无征兆地从风波亭残破石柱后方的阴影中激射而出!并非射向场中任何一人,而是精准无比地射向虞千夜与杨断云之间空地上的几个点!

“咄!咄!咄!”

三根细如牛毛的银针,深深钉入冻土,针尾在风雪中急速颤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嗡鸣。针身似乎涂抹了某种东西,在雪光下反射出淡淡的奇异光泽。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虞千夜的动作猛地一滞!他惊疑不定地看向银针射来的方向。

杨断云亦是心头一凛,强打精神戒备。

只见石柱后,一道纤细的白色身影如同流云般飘然而出。来人一身素白如雪的衣裙,在狂风暴雪中竟不染尘埃,身形飘忽,仿佛没有重量。她脸上蒙着一方同色的轻纱,只露出一双清冽如寒潭的眼眸,平静无波,却又仿佛洞悉一切。她左手提着一个藤编的药箱,右手纤纤玉指间,还夹着几枚同样细长的银针。

白衣女子看也未看剑拔弩张的两人,清冷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三枚兀自颤动的银针,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清脆却毫无温度:“‘血蝠’的毒,混了漠北‘鬼枯藤’的麻痹粉。再妄动真气,毒入心脉,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他。”她的目光落在杨断云苍白的脸上,语气平淡地陈述着事实。

虞千夜面具下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这女人是谁?竟然一眼就道破了他蝠毒的底细,还加了料?而且她出现得如此诡异,无声无息!

“多管闲事!”虞千夜厉喝一声,杀机暴涨。不管这女人是谁,胆敢插手,一并杀了!他身形一晃,几枚蝠镖脱手,射向白衣女子的同时,人已如鬼魅般扑上,指爪带风,直取其要害!速度比刚才更快三分!

白衣女子眼神依旧平静,面对激射而来的毒镖和扑杀而至的虞千夜,她不闪不避,只是素手轻扬。

“咻咻咻!”

数点银芒后发先至!并非射向虞千夜,而是射向他扑击路线前方的地面和空中!

“噗噗噗!”

银针没入雪地或钉入树干。就在虞千夜即将触碰到她衣角的瞬间,空气中似乎有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粉尘被他的劲风激起!

虞千夜前扑的身形猛地一僵!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和四肢的麻痹感毫无征兆地袭来!仿佛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走了一半!他心中大骇!是毒?!什么时候?!

就在他这刹那的迟滞间,白衣女子脚下步伐如同踏着玄奥的星斗,身形如柳絮般轻轻一旋,竟以毫厘之差,堪堪避过了虞千夜那足以开碑裂石的毒爪!衣袂飘飘,不带一丝烟火气。

与此同时,她一直提在左手的藤编药箱盖子不知何时掀开了一线。一只通体碧绿、仅有指甲盖大小的蟾蜍,闪电般从中弹出,精准无比地撞在虞千夜因扑击而暴露的手腕脉门上!

“呱!”

一声短促怪异的蛙鸣。

虞千夜只觉手腕脉门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随即一股难以忍受的灼热和奇痒瞬间顺着手臂向上蔓延!那感觉,比万蚁噬心还要痛苦百倍!

“呃啊!”虞千夜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身形暴退数丈,惊骇地看着自己手腕上迅速鼓起的一个碧绿色的小包,又惊又怒地盯着那只已跳回药箱、消失不见的碧绿蟾蜍,最后目光死死锁定白衣女子,声音因愤怒和一丝恐惧而扭曲:“‘碧磷腐骨瘴’?!你是药王谷的人?!白素衣?!”

白衣女子——白素衣,轻轻合上药箱盖子,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片雪花。她蒙着面纱的脸庞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清冽的眸子转向虞千夜,语气依旧平淡无波:“‘血蝠’果然见多识广。此瘴遇血则燃,三日不解,骨肉消融。相府离此不远,秦相爷想必备有良医。你……还不走?”

虞千夜面具下的脸孔因剧痛和奇痒而扭曲抽搐,手腕上那碧绿的鼓包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诡异的绿色细纹。他死死盯着白素衣,又怨毒地瞥了一眼强撑着不倒的杨断云,最终,对“碧磷腐骨瘴”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发出一声不甘的尖啸,身形一晃,如同受伤的蝙蝠,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茫茫风雪密林深处,只留下充满怨毒的余音在风中回荡:“药王谷…白素衣…好!好得很!这笔账,虞某记下了!”

风雪依旧,风波亭残址前,只剩下重伤中毒的杨断云和突然现身、神秘莫测的白衣女子白素衣。

杨断云拄着“泣血”枪,身体因剧毒和伤势而微微摇晃,脸色惨白如雪。他警惕地看着白素衣,沙哑开口:“药王谷…白姑娘?为何救我?” 他无法理解,与世无争的药王谷,为何会卷入这场风波?这女子是敌是友?

白素衣没有立刻回答。她莲步轻移,走到杨断云身前丈许处停下。清冷的目光落在他左臂和大腿外侧的伤口上,那伤口边缘已经开始泛出不祥的青黑色。她又瞥了一眼他肩头深可见骨的血槽,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你的毒,比他深。”白素衣的声音依旧清冷,如同山涧寒泉,“蝠毒入体已深,混合了他爪上的阴劲。再拖延半刻,毒入心脉,纵有解药,也难保武功根基。”她说着,从藤编药箱中取出一个青玉小瓶和一个扁平的银盒,动作不疾不徐。

杨断云心头一沉。他自然知道自身伤势的凶险,但此刻更让他忧心的是岳帅遗骨的下落和那枚金国令牌。他强提一口气:“多谢姑娘援手。但杨某尚有要事……”

“要事?”白素衣打断他,清冽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审视的意味,看向杨断云一直紧握在左手中的那枚暗青色令牌,“是指这个么?”

杨断云下意识地将握着令牌的手往身后一藏,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姑娘知道此物?”

白素衣没有回答,只是缓步走到那个曾埋藏岳云战甲残片的浅坑边,蹲下身,伸出带着薄薄丝质手套的纤指,捻起一小撮坑底残留的泥土,放在鼻尖下轻轻嗅了嗅。随即,她又从怀中取出一方素白的手帕,小心地铺在地上,用一根银针,极其谨慎地从坑底挑起几粒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用肉眼分辨的暗红色颗粒。

“此坑非只为埋甲。”白素衣站起身,将手帕递到杨断云眼前,声音带着一丝凝重,“土中混有‘赤血竭’的粉末。此物性烈如火,剧毒,更可引燃某些阴邪之物。而埋甲之地,通常必有尸骨残留的阴腐之气……两者相遇,极易激发毒火,焚毁一切。昨夜若无人取走甲胄,此刻这里,恐怕只剩焦土。”

杨断云看着手帕上那几粒暗红如凝固血痂的颗粒,再联想到昨夜盗骨者被截杀、岳云战甲不翼而飞,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这坑,不仅是藏匿点,更是一个阴险的毁灭陷阱!是谁设下的?目的仅仅是毁掉岳云的甲胄?

“至于这令牌……”白素衣的目光重新落回杨断云紧握的左手,“图腾名为‘鬼车’,乃金国萨满教供奉的九首凶神,象征死亡与战争。金文意为‘敕令’或‘通行’。”

鬼车敕令?金国萨满教?杨断云脑中念头飞转。秦桧的爪牙“血蝠”在此截杀盗骨者,而埋甲之地又出现了金国萨满教的毁灭陷阱和令牌……这绝非巧合!

“姑娘为何知晓这些?”杨断云盯着白素衣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答案。

白素衣的眼神在面纱后平静无波:“我追踪此毒而来。‘赤血竭’非中原常见之物。半月前,临安城西一家药铺失窃,丢失之物中便有‘赤血竭’。盗药者,曾出示过一枚刻有‘鬼车’图腾的令牌。”她顿了顿,清冷的目光似乎穿透风雪,望向临安城中心那权势滔天的方向,“而药铺掌柜,次日便暴毙家中,死状…如同被阴火烧灼五脏。”

线索如同冰冷的锁链,一环扣一环,从相府爪牙“血蝠”,到金国萨满邪神“鬼车”令牌,再到阴毒的“赤血竭”……最终,都隐隐指向那高踞于临安城权力之巅的阴影——秦桧!

杨断云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怒火在胸中燃烧,几乎要压过伤口的剧痛和毒素的麻痹。秦桧!果然是他!勾结金人,戕害忠良,死后连遗骸都不放过!甚至连金国的邪神敕令,都出现在了他一手制造的冤狱之地!

就在这时,一阵强烈的眩晕伴随着恶心感猛地袭来,杨断云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手中“泣血”枪几乎脱手,单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左臂和左腿的伤口,青黑色已蔓延开一大片,肩头的血槽更是传来一阵阵诡异的灼热感,与蝠毒的阴寒交织,如同冰火炼狱。

白素衣看着他迅速恶化的状况,眉头蹙得更紧:“蝠毒与阴劲相冲,已在你经脉中肆虐。若再不救治,神仙难救。”她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信我,便跟我走。临安城内,有我落脚之处,可暂避风头,为你拔毒疗伤。”

她看着杨断云,清冽的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况且,你想查清风波亭真相,想寻回岳帅遗骨,想弄明白这‘鬼车’令牌与秦桧府中的关联……以你现在的样子,走不出这片林子,更进不了那座‘相府’。”

“相府”二字,她微微加重了语气。

风雪呼啸,吹动白素衣素白的衣裙和面纱,也吹打着杨断云染血的青衫。他拄着枪,半跪在雪地中,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体内翻江倒海的痛楚。眼前阵阵发黑,白素衣的身影在风雪中显得有些模糊。

信她?

药王谷向来超然物外,极少卷入朝堂江湖纷争。这白素衣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手段诡异莫测,对金国萨满邪物和相府之事似乎又知之甚深……她是友?还是另有所图的“敌”?

然而,左臂和大腿伤口处传来的麻痹感正快速向心口蔓延,肩头那被阴劲撕裂的伤口更是如同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搅动。正如她所言,以自己现在的状态,别说去查相府,恐怕连虞千夜去而复返都抵挡不住。

更重要的是……岳帅遗骨!风波亭的秘密!那枚诡异的金国令牌!

杨断云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他眼中短暂的清明压过了眩晕。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白素衣。那双清冽如寒潭的眼眸里,此刻除了平静,似乎还藏着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悲悯,以及一种洞悉黑暗的沉重。

这眼神,莫名地让他想起了岳帅。

“好!”杨断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他不再犹豫,将手中那枚沉重的暗青色“鬼车”令牌,用尽力气抛向白素衣,“令牌…你保管!我跟你走!”

白素衣素手一抄,稳稳接住那枚冰冷的令牌。入手沉甸,那扭曲盘绕的“鬼车”图腾和蝌蚪状的金文,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寒意。她看也未看,随手纳入袖中。

“走!”她不再多言,转身便行,素白的身影在风雪中飘忽不定,速度却奇快。杨断云强提一口真气,压下翻腾的气血,拄着“泣血”枪,踉跄着紧随其后。每一步踏在积雪上,都留下一个深陷的血脚印,随即又被风雪迅速掩盖。

风雪更急,彻底吞没了风波亭残址的轮廓,也掩去了所有激战的痕迹。只余下凛冽的寒风,在空寂的荒野中呜咽,如同为逝去的忠魂低唱着一曲不散的挽歌。

---

临安城,相府深处。

一间书房,隔绝了外界的风雪与喧嚣。地龙烧得极旺,温暖如春,空气里浮动着上等沉水香的淡雅气息,与一种若有若无的、更隐秘的、如同陈年血渍混合着草药的味道。

一人身着紫锦便袍,背对着门口,立于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他身形略显清瘦,手中握着一卷书,却并未翻动。只是静静地站着,望着窗外被灯火映照得一片朦胧的雪夜庭院。

书房门无声地滑开。

“相爷。”一个阴冷沙哑的声音响起。虞千夜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脸上依旧覆着那冰冷的银制蝠形面具,但气息却明显不稳,露出的脖颈皮肤上,隐约可见几道蜿蜒的碧绿色细纹,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他左手无力地垂着,手腕处包裹着厚厚的白布,仍有暗红色的血渍不断渗出,将白布染出诡异的碧红斑块。

紫袍人——当朝宰相秦桧,缓缓转过身。

他的面容清癯儒雅,保养得宜,三缕长须更添文气。然而,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眸深处,却沉淀着一种阅尽世情、洞察人心、掌控一切的深沉与冰冷,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目光扫过虞千夜狼狈的样子和手腕的伤,秦桧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回来了?东西呢?”

虞千夜面具下的脸孔抽搐了一下,单膝跪地:“属下无能!岳飞的骸骨已夺回,已按吩咐送入‘地藏院’秘库。但…岳云的遗骨,自始至终未曾寻获!风波亭藏甲处,只有残片!另…另有一人搅局,属下…属下未能将其格杀,反中奸人毒手!”他艰难地抬起受伤的左手示意,声音里充满了屈辱和怨毒。

“哦?”秦桧的目光在虞千夜手腕那诡异的碧绿红斑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异样,随即恢复如常,“何人能伤你至此?”

“杨断云!杨再兴之子!他使的是杨家‘泣血’枪!”虞千夜恨声道,“还有一人…药王谷,白素衣!此女毒术诡异,属下…属下不慎中了她的‘碧磷腐骨瘴’!”说到“白素衣”三字时,他声音中的怨毒几乎凝成实质。

“杨断云…白素衣…”秦桧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名字,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书案边缘缓缓划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踱步到书案后坐下,姿态从容。“药王谷…竟也趟进这浑水了?”他语气中听不出多少意外,反而带着一丝玩味,“岳云遗骨…竟真不在那棺中?有趣。”

他沉吟片刻,目光重新投向虞千夜:“杨断云中了你的血蝠镖?”

“两枚!左臂与左腿!属下亲眼所见!”虞千夜肯定道,随即语气又有些不确定,“不过…有那白素衣在…此女医术通神,恐…恐难致命…”

“两枚血蝠镖,外加你的‘玄阴爪’劲入体…”秦桧端起书案上一杯温热的参茶,轻轻呷了一口,语气淡漠,“纵是药王亲至,能保住他一条残命已是万幸。武功?哼,废定了。”他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响。

“至于药王谷…一个离群索居的丫头,翻不起大浪。眼下大事要紧。”秦桧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如同盯住猎物的鹰隼,“风波亭那边,可还有别的发现?那杨断云,为何会在那里?”

虞千夜立刻想起那枚令牌,连忙道:“禀相爷!属下在岳云埋甲浅坑附近,发现杨断云捡到一枚令牌!非金非木,暗青色,刻有金国萨满教的‘鬼车’图腾和金文!属下本想夺回,却被白素衣所阻!”

“鬼车令?!”秦桧握着茶盏的手指猛地一紧!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震动!那深邃的眼眸中,瞬间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忌惮,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但这异样仅仅持续了一瞬,快得如同错觉,随即被他强行压下,恢复了惯常的深沉莫测。

“令牌呢?”秦桧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被…被杨断云带走了…或者,落入了白素衣之手。”虞千夜感受到那压力,头垂得更低。

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地龙炭火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虞千夜因痛苦和压抑而略显粗重的呼吸。

秦桧缓缓靠向椅背,闭上了眼睛,手指在太阳穴上轻轻揉按着。几息之后,他才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冰冷的决断。

“传令‘地藏院’。”秦桧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第一,岳飞的骸骨,严加封存,任何人不得擅动!违令者,杀无赦!”

“第二,”他顿了顿,目光如刀锋般扫过虞千夜,“动用所有暗线,给我查!查清楚那枚‘鬼车’令牌如何会出现在风波亭!查清是谁在岳云埋甲之地布下‘赤血竭’毒火陷阱!此事…必须水落石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三,”秦桧的眼神变得无比阴鸷,“盯死药王谷在临安城的所有据点!发现杨断云和白素衣的踪迹…尤其是那枚令牌的下落…立刻回报!记住,我要活的!尤其是那个白素衣…本相,倒要亲自问问,药王谷的手,何时伸得这么长了!”

“属下遵命!”虞千夜强忍着手腕处钻心蚀骨的痛痒,肃然领命。

“下去吧。”秦桧挥了挥手,语气淡漠,“让府里的供奉给你看看。‘碧磷腐骨瘴’…哼,药王谷的丫头,好毒的手段。”他最后一句,似乎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寒意。

虞千夜如蒙大赦,躬身退出了温暖却令人窒息的书房。

厚重的书房门再次合拢,隔绝内外。

秦桧独自一人,坐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温暖的烛光映照着他清癯儒雅的侧脸,却驱不散那眉宇间凝聚的深沉阴霾。他伸出手,从书案上一个精致的玉盒里,取出一方折叠整齐的素白丝帕。

他缓缓展开丝帕。

帕子质地极好,一角,却赫然用极其细密的金线,绣着一个图腾——线条扭曲盘绕,似龙非龙,似蛇非蛇,充满了邪异诡秘的气息!其形态纹路,竟与杨断云在风波亭浅坑中拾得的那枚“鬼车”令牌上的图腾,一模一样!

秦桧死死盯着帕角那枚小小的、却令人心悸的金色图腾,眼神变幻不定。突然,他身体猛地一震,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

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他用手帕紧紧捂住嘴,肩膀因剧烈的咳喘而不断耸动。

好一阵,咳嗽才渐渐平息。

秦桧喘息着,缓缓移开捂嘴的手帕。只见那方洁白的丝帕中央,赫然绽开了一小片刺目的、暗红色的血渍!血渍的边缘,正浸润着那枚用金线绣成的、妖异的“鬼车”图腾。

烛光下,染血的图腾,闪烁着不祥而诡异的光泽。

秦桧看着帕中咳出的鲜血,又缓缓抬眼,望向窗外依旧呼啸的风雪。那深沉的眼眸里,翻涌着无人能懂的复杂暗流——有掌控一切的冰冷,也有一丝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忌惮,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缕难以言喻的、如同困兽般的焦灼。

他紧紧攥着那方染血的帕子,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几乎要将那丝帕连同上面妖异的图腾一同捏碎!

许久,一丝冰冷彻骨、混合着狠戾与决绝的寒芒,在他眼底深处,一闪而逝。

他缓缓松开手,任由那方染血的丝帕飘落在书案上。图腾浸在血中,妖异更甚。

秦桧伸出手,从书案暗格里取出一份装帧华美的卷宗。他面无表情地将其展开。卷首,赫然是工整的楷书:“臣桧谨奏:与金国议和诸款及划界事宜…”

烛火跳跃了一下,映照着卷宗上密密麻麻的字迹,也映照着秦桧毫无波澜的脸。

他提起一支饱蘸朱砂的御笔,悬停在卷宗上方。鲜红的朱砂,如同凝固的血。

笔尖,稳稳落下。

“准。”

一个浓重、威严、力透纸背的朱砂大字,覆盖了卷宗上原本的谦卑与谋算。

他扔下朱笔,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目光再次扫过书案上那方染血的、绣着“鬼车”图腾的丝帕,眼神深处,最后一丝波澜也彻底冻结,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暗与冰冷。

窗外,临安城的风雪,正紧。

风波亭外的血,尚未冷透。

而这座歌舞升平的帝都之下,更深的旋涡与杀机,才刚刚开始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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