嫪十七心中一凛，那声 “留步” 虽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他瞬间收起了离开的念头。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双手抱拳，躬身行礼，语气恭敬：“范先生有何吩咐？在下必当遵从。”
范增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帐内剩余的几名侍从，缓缓抬手：“你们先出去，守在帐外，任何人不得入内。” 侍从们齐声应诺，轻手轻脚地退出大帐，将厚重的帐帘缓缓放下。帐内瞬间只剩下他们二人，空气仿佛都变得凝滞起来，只有帐外隐约传来的练兵呐喊声，偶尔穿透帐帘，却更显帐内的寂静。
这位白发老者负手而立，目光深邃如古井，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壁垒。他缓缓踱步，木杖轻敲地面，发出 “笃、笃” 的轻响，每一声都像敲在嫪十七的心弦上。片刻后，他才看似随意地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探究：“嫪校尉口音并非江东腔调，想来不是本地人士吧？老夫听闻，校尉此前在云阳为官，似乎只是一名狱吏？”
“是。” 嫪十七心中一紧，知道范增早已查清了自己的底细，不敢有半分隐瞒，只能如实回答，“在下原是云阳郡狱的一名小吏，因恰逢乱世，幸得武信君不弃，收留于军中，才有今日之职。” 他刻意放低姿态，强调自己的 “侥幸”，试图弱化范增的关注。
“云阳…” 范增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名，指尖轻轻摩挲着木杖顶端的纹路，眼中闪过一丝沉吟，“一个偏远小郡的狱吏，身份低微，每日经手的多是琐碎刑案，却能在云阳时就洞悉章邯先锋军的动向，甚至知晓会稽郡守殷通的性情细节 —— 譬如他信任江北护卫、与郡尉不和这些隐秘之事… 这可不是寻常小吏能做到的啊。”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没有刻意加重字眼，却像一把钝刀，缓缓割开嫪十七的伪装。嫪十七后背瞬间渗出冷汗，浸湿了内衫，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他知道，这位老谋深算的 “亚父” 已经起了疑心，那些看似不经意的问题，实则是步步紧逼的试探。他强压下心中的慌乱，脑子飞速运转，寻找着合理的借口：“先生谬赞了。在下… 只是平日喜好留意杂闻琐记，在官寺当差时，能接触到一些过往文书和军吏闲谈，便多留了个心眼，将有用的信息记在心里。此次能帮上忙，不过是侥幸罢了。”
“哦？仅是侥幸？” 范增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电般射向嫪十七，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他的五脏六腑，“老夫半生观星象、察人事，自认也算能辨人识心。可初见校尉时，便觉校尉身上有种异于常人的沉稳 —— 即便在郡守府血战之时，校尉虽显慌乱，却总能在关键时刻做出决断。更让老夫疑惑的是，校尉似乎总能提前察觉风险，譬如在云阳传递情报时的谨慎，在郡守府混战中的应急… 这倒像是… 似有未卜先知之能？”
他顿了顿，话锋直指核心，语气带着不容回避的压迫感：“譬如此次我军北上，面对章邯的虎狼之师，前路吉凶难料。老夫倒想听听，校尉以为，我军此行，胜算几何？吉凶如何？”
嫪十七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范增果然厉害！他不仅察觉到了异常，更是直接点破了 “未卜先知” 这是他最想隐藏的秘密。他知道，此刻绝不能露出半分破绽 —— 承认，便是 “妖言惑众” 的罪名，必死无疑；否认得太生硬，又会加重范增的疑心。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低下头，语气带着几分惶恐与谦卑：“先生说笑了。在下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愚钝不堪，岂敢妄测天机与军国大事？更何况，武信君雄才大略，少将军勇猛无敌，先生更是神机妙算、运筹帷幄，有三位掌舵，我军必定旗开得胜，扫平秦军，何谈吉凶？在下唯有坚信我军必胜，绝不敢有其他念头。”
范增盯着他看了半晌，目光久久没有移开，帐内的寂静几乎让人窒息。嫪十七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手心全是冷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暴露时，范增忽然嘴角微扬，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 那笑容没有暖意，反而带着几分让人不安的深沉：“呵呵，校尉倒是会说话，也懂得谦逊。也罢，或许是老夫多心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双关的深意：“只是，老夫活了这大半辈子，也算见惯了生死。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乱世之中，人人都想趋利避害，可有时啊，知晓得太多、看得太透，未必是福分。反而会被‘知晓’所累，陷入两难之境。校尉年轻，前路还长，这些道理，或许日后会慢慢明白。先生以为呢？”
这话语里的提醒与警告，如同警钟般在嫪十七耳边响起。他瞬间明白，范增虽然没有戳破，但早已认定他 “有所隐瞒”，这番话既是告诫他 “谨言慎行”，也是在警告他 “不要自作聪明”。
嫪十七不敢有半分怠慢，再次深深躬身，语气诚恳：“谢先生教诲！先生的话，如同明灯，照亮在下前路。嫪某必定谨记在心，日后在军中定当谨言慎行，不敢有半分逾越。”
范增摆了摆手，眼神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仿佛刚才的试探从未发生：“去吧。军中事务繁杂，早日歇息，明日还要随大军筹备北上之事。”
嫪十七恭敬地应了一声，缓缓退出大帐。撩开帐帘的瞬间，外面的风迎面吹来，带着军营特有的尘土与兵器气息，他才发现自己的内衫早已被冷汗湿透，后背冰凉一片。范增的试探像一场无声的较量，让他深刻意识到，在这英雄辈出、人心叵测的乱世，他仅有的那点 “先知” 优势并非万能，反而可能成为招灾惹祸的根源。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皆是险棋。
远处，号角声骤然响起，雄浑而激昂，传遍整个军营。嫪十七抬头望去，只见校场上，项羽已经点齐三千精锐，黑色的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士兵们列成整齐的方阵，眼神坚定。项羽一身戎装，手持长戟，立于阵前，正高声发布出征指令 —— 他即将率军出征广陵，为北上之路扫清障碍。
战争的齿轮，已经开始高速转动，发出轰鸣的声响。而他，嫪十七，就像被这齿轮紧紧裹挟的一颗小石子，身不由己地奔向前方未知的硝烟与血色。他站在原地，望着校场上整装待发的军队，心中充满了迷茫与不安：北上的道路，对项氏而言，是通往称霸天下的霸业，还是通往万劫不复的毁灭深渊？范增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以及他话里的深意，在他脑中久久挥之不去，让他对未来愈发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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