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异常报告，渐渐不再是零星散碎的传闻，它们开始凝聚成形，像从浓雾中走出的怪物，露出了狰狞的轮廓。
这份转变，始于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那名年轻的“影”信使再次如鬼魅般出现在兰台值房，他的脸色比上次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惧。他没有多言，只是将两份用油布紧紧包裹的竹简递给杜衡，然后便迅速消失在夜色中，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杜衡关上门，点亮油灯，颤抖着手解开油布。第一份竹简上，赫然盖着代郡都尉府的朱红急印。
他展开竹简，冰冷的文字仿佛带着边关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军报详细记述了三日前发生在长城烽燧线外的一场小规模夜战。一支约三十人的匈奴小队，试图趁着暴雨和夜色掩护，偷越防线。被警惕的戍卒发现后，双方爆发了激战。战事本身并无奇特，汉军凭借地形和弓弩优势，以极小的代价击退了来犯之敌。
然而，军报的后半部分，却字字透着诡谲与不安。
据参与交战的什长回报，匈奴队伍中，至少有三四个身影异常高大，比寻常的匈奴勇士要高出整整一个头，且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最骇人的是，在交战中，一名戍卒的羽箭精准地射中了其中一人的胸膛，力道之大，几乎能透甲而入。但那人只是身形晃了晃，竟似毫无痛感，继续嘶吼着向前冲锋。直到另一名戍卒情急之下将燃烧的火把扔了过去，那“高大”的匈奴人才被点燃，在火焰中翻滚倒下。
军报的末尾，用更小的字补充道：“据现场戍卒称，被火焚烧之敌尸，发出的并非人畜之焦糊味，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恶臭，如同腐烂的血肉与油脂混合，令人作呕。此事已严令封锁，然军中已有流言，恐动摇军心。臣不敢擅专，请朝廷密查，以安边军。”
杜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中箭不退，畏火而焚，恶臭异常……这哪里还是人？这分明是传说中的行尸走肉！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骇，打开了第二份竹简。这份来自上谷太守的密奏，没有盖急印，但内容却同样令人毛骨悚然。
密奏称，近一个月来，上谷郡边境数个村庄的牲畜，接连发生被莫名吸干血液的怪事。受害的牛羊羊圈完好，没有大型猛兽闯入的痕迹。现场唯一的线索，是地上留下的一些奇怪的、仿佛被高温灼烧过的焦黑印记，形状怪异，不似任何已知的野兽蹄印。当地百姓早已陷入恐慌，谣言四起。有的说是漠北的妖孽南下，有的则怀疑是匈奴人正在使用某种邪恶的巫术，在战前动摇大汉的国运。
太守在奏折中忧心忡忡地写道，他已派遣捕吏暗中查探，却一无所获，只能加强戒备，安抚民众。但他担心，这种未知的恐惧，比匈奴的铁骑更能瓦解人的意志。
这两份报告，显然都因其内容的荒诞不经，被朝中主事官员以“恐骇人听闻，动摇人心”为由压了下来，根本未能呈送御前。但通过“影”这个神秘的渠道，它们的副本，却一字不差地送到了杜衡手中。
杜衡坐在灯下，只觉得浑身冰冷。他心中的不安，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这绝非普通的边患，也绝非自然灾害！匈奴人中到底出现了什么？还是说，在那片广袤的、被世人遗忘的漠北荒原深处，已经出现了一种更可怕的、不为人知的东西？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幅星图秘档带来的幻象——那如黑色潮水般涌来的骑兵，那面绣着狰狞兽首的、在风中猎猎作响的破旧旗帜……难道，那幻象预示的，根本不是一场普通的匈奴入侵？而是一场……由这些“非人”之物所率领的、席卷天下的灾变？
这个念头，让他如坠冰窟。
他不敢再有丝毫耽搁。他立刻将所有手头关于北方异动的情报，包括那些零星的传闻和这两份最新的报告，全部整理汇总。他摊开一张空白的帛书，用最冷静、最客观的笔触，将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事件串联起来。
他隐去了自己体内巫血的感应，只从一个纯粹的情报分析员的角度，指出这些事件的共同点：都与“血”、“火”、“非人”的特征有关；发生地点集中在代郡、上谷以北的特定区域；时间上呈现出愈发频繁的趋势。他最后写道：“臣愚见，此数起事件，看似孤立，实则有内在关联。恐非匈奴常态，或为漠北生变，有未知邪异滋生。其势虽微，然如蚁穴溃堤，不可不察。”
写完分析，他将帛书与那枚玄色令牌一同藏好。第二天，他通过“影”信使留下的秘密渠道，将这份凝聚着他所有恐惧与推断的报告，紧急传递了上去。
接下来的几天，是杜衡一生中最漫长的等待。他如坐针毡，每一次看到“影”的信使，心都会提到嗓子眼。他不知道文帝看到这份近乎荒诞的报告会作何反应。是会斥责他危言耸听，还是会……相信他？
数日后，那名年轻的“影”信使终于再次出现。他的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敬畏。
他走到杜衡面前，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陛下已阅。陛下命你，继续密切关注，所有相关讯息，无论巨细，直接上报。”
杜衡心中一紧，知道这只是前奏。
果然，信使顿了顿，继续说道：“另，陛下有问：兰台古籍浩如烟海，可有记载前代应对此类……‘非人之扰’的旧例？无论是方术、阵法，还是祭祀、典仪，任何相关记载，皆在搜寻之列。”
轰！
杜衡只觉得脑中一声巨响。文帝果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不仅相信了，甚至已经在考虑如何应对这种超乎想象的威胁！他不再满足于被动地观察，而是开始主动地寻找武器，寻找能够对抗这股未知力量的方法！
“臣……领命！”杜衡的声音因激动与恐惧而微微颤抖。
他知道，自己的任务，从这一刻起，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他不再仅仅是一只“旧眼”，他成了一个寻药人，一个要在浩瀚的故纸堆中，为这个风雨飘摇的帝国，寻找一副能够对抗邪异的古老药方的医者。
送走信使，杜衡没有片刻停留，立刻重返那片埋葬了无数秘密的故纸堆。
但这一次，他的目标无比明确。他不再关心朝堂的纷争，不再留意诸侯的动向。他的目光，投向了那些被时代遗忘的角落——那些被斥为“怪力乱神”的先秦方士手记，那些被儒生们视为“不经”的楚地巫祝典籍，那些记录着上古神话与灾变的零星篇章，甚至……那些被秦皇焚书时侥幸逃脱的、关于上古战争与祭祀的残卷。
他像一个在沙漠中寻找水源的旅人，疯狂地翻阅着一卷卷布满尘埃的竹简。他的手指拂过那些古老的文字，仿佛能感受到千年前，那些面对同样恐惧的先人们，留下的绝望与挣扎。
他知道，他正在寻找的，可能只是虚无缥缈的传说。但在这场未知的战争面前，任何一丝希望，都值得用尽全力去抓住。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当那黑色的潮水越过长城时，整个帝国，都将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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