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朝后元七年(公元前157年)六月,长安城笼罩在一种粘稠而压抑的暑气之中。蝉鸣声嘶力竭,仿佛要将整个夏天都喊得枯萎。然而,比酷暑更令人窒息的消息,从未央宫深处传来,迅速传遍了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汉文帝刘恒,崩于未央宫。
这位以仁德节俭着称的帝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旧践行着自己的执政理念。他的遗诏简洁而悲悯,命令天下吏民,三日释服,不得禁止婚嫁、祭祀、饮酒食肉;要求治丧期间,不要过度铺张,不要惊扰百姓,丧事一切从简。
“勿烦民”,这三个字,是刘恒留给这个帝国最后的温柔。
他的去世,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一个长达二十三年的、以黄老之术为内核、与民休息的时代。他轻徭薄赋,废除肉刑,缓和了自秦末以来尖锐的社会矛盾,为这个饱经战乱的国度积累了宝贵的财富与国力,开创了“文景之治”的良好开端。然而,他的隐忍与怀柔,也如同在平静的湖面下暗自滋生的水草,留下了诸侯坐大、边患未除的巨大隐患。他用一生的宽容,为继任者留下了一个更富庶、却也更危险的帝国。
太子刘启即位,是为汉景帝。
与父亲的宽厚隐忍截然不同,景帝刘启的性格中,带着一种钢铁般的刚毅与果决。他自幼在深宫中目睹了诸侯王的骄横与朝臣的党同伐异,对那股尾大不掉的、盘踞在帝国肌体上的毒瘤,早已深感不满。文帝的去世,对他而言,不仅是悲痛,更是一种解脱——一种终于可以挣脱束缚,施展拳脚的解脱。
他几乎立刻便重用了晁错。这位在他还是太子时就与之志同道合的锐意改革家,被破格提拔为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成为百官之中权势最盛的人物之一。景帝将他倚为股肱,言听计从,将削藩这把最锋利的刀,毫无保留地交到了他的手上。
晁错得遇明主(从他的角度看,刘启无疑是理解并支持他的“明主”),更是锐意进取,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寒光四射。他不断地在景帝面前,用他那无可辩驳的逻辑和充满危机感的言辞,灌输着削藩的紧迫性。
“陛下!”在一次只有君臣二人的密谈中,晁错的目光灼灼,仿佛燃烧着火焰,“诸王今日之势,非削不可!臣之前言,今日再说一遍: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反迟,祸大!早削,不过是数个郡县的叛乱,朝廷可从容平定;若待其羽翼丰满,天下响应,届时烽火遍燃,国本动摇,悔之晚矣!”
景帝刘恒静静地听着,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但晁错能感受到,那平静的表面下,是与他同样炽热的决心。
“准奏。”景帝最终只说了这两个字,却重逾千钧。
削藩之议,在这一刻,迅速从朝堂上的激烈争论,变为了雷厉风行的国家政策。景帝和晁错开始联手,选择第一个要下手的目标。他们像两个冷静的猎手,在地图上审视着那些肥硕的猎物,计算着从何处下刀,才能最有效地放血,而又不至于立刻引发疯狂的反扑。
杜衡在兰台,比任何人都更早、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山雨欲来的压抑。他每日整理的档案中,来自御史大夫府的公文越来越多。他看到自己当初整理的那些关于吴王刘濞私下扩军、楚王刘戊淫乱无行的“罪证”摘要,被晁错一一引用,变成了削夺赵国常山郡、胶西国六县的堂而皇之的理由。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亲手铸造了断头台的工匠,如今,正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利斧,在晁错的手中,一次次高高举起。他知道,景帝和晁错的激进策略,虽然看似果决,却很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低估了诸侯王们被逼到绝路时的疯狂。
吴、楚等强藩闻讯,果然是惊恐与愤怒交加。吴王刘濞在广陵的宫殿中,当着心腹的面,将景帝派来的使臣送来的诏书撕得粉碎。他那张因常年铸铜而显得有些铜黄色的脸上,浮现出狰狞的杀意。暗中的信使,如同夜间的蝙蝠,开始在吴、楚、赵、胶西等国的都城之间频繁穿梭,秘密的盟约正在血与火的誓言中悄然缔结。
战争的阴云,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笼罩在大汉的天空之上。
而就在这内部危机一触即发之际,北方边境,那诡异的嗡鸣声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甚至开始在白天出现。那声音不再是夜晚的梦魇,而是化作了白日里无形的折磨,让长城沿线的戍卒们终日精神恍惚,草木皆兵。
更令人不安的消息,通过“影”的渠道,零星地传到了杜衡手中。一些靠近边境的匈奴部落,开始出现异常的南迁。他们并非为了劫掠,而是带着一种仓皇的、逃难般的姿态,抛下世代生活的草场,不顾一切地向汉境靠近。被俘的匈奴牧民,在审讯中发出了惊恐的、语无伦次的描述:
“白灾……从北方来的白灾,所过之处,青草枯萎,牛羊倒地……”
“黑魔……黑雾里的影子,它们会唱歌,唱歌的时候,人的魂就没了……”
“单于的大帐……空了……大单于……被黑魔带走了……”
这些来自遥远边陲的、带着原始恐惧的微弱警报,在长安城内那震耳欲聋的削藩争论声中,被彻底淹没了。朝堂上的公卿们,正为了一郡一县的归属争得面红耳赤;景帝和晁错,正为如何瓦解诸侯联盟而绞尽脑汁。没有人,也没有精力,去在意那些“荒诞不经”的、来自蛮夷的胡言乱语。
杜衡坐在兰台幽暗的值房里,手中攥着一份关于匈奴南迁的密报,窗外是长安城喧嚣的市井声。他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荒谬与绝望。
帝国的巨轮,正全速冲向一处名为“削藩”的巨大冰山。而船长和舵手们,却对船体另一侧,那片正在从深海中升起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巨大漩涡,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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