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尽快将这份足以撼动北境的情报送出,陈恪与杜衡在兽穴中进行了最后一次商议。
“受降城附近的暗市,是离我们最近,也是最鱼龙混杂的地方。”杜衡的意念在陈恪脑海中分析道,“那里三教九流汇聚,是消息与物资流通的灰色地带。匈奴人虽设了关卡,但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什么消息都能听。伊稚斜的势力再强,也无法完全渗透那片法外之地。那里,是我们找到汉家暗桩或可信商队的最佳选择。”
“暗市……”陈恪在心中默念着这个词,眼中闪过些许凝重。他曾在先生的描述中听说过那个地方,那是一个机遇与危险并存的地狱入口。
“风险极大,但也是唯一的捷径。”杜衡补充道,“你此去,首要目标是自保,其次才是寻找线索。记住,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无形处觅踪迹。汉家的暗桩,绝不会张扬。”
陈恪深吸一口气,将杜衡的叮嘱牢牢记在心里。他稍作易容,用炭灰将脸涂抹得更加黝黑,又换上了一身从山匪窝里找到的、散发着浓重膻味的破旧皮袄。他将那把卷刃的短刀藏在怀中,又背上了一个装着几张廉价兽皮的行囊,彻底掩去了身上那股属于山林猎人的锐气,扮作一个在乱世中挣扎求生的、风尘仆仆的皮货商人。
当他走出山林,混入通往受降城暗市的人流时,他仿佛一滴水,汇入了浑浊的江河。
暗市,并未建在城内,而是设在城外一片被风沙半掩的戈壁滩上。这里没有城墙,没有固定的建筑,只有无数用毡布、木板和破旧车架搭起来的临时摊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而刺鼻的气味——牲口的粪便、未鞣制的皮革、西域的香料、发酵的奶制品,以及人类汗液混合在一起的独特味道。
各色人等穿梭其间,络绎不绝。高鼻深目、满脸虬髯的匈奴牧民,大声吆喝着贩卖他们的牛羊;衣着褴褛、眼神警惕的汉人百姓,则小心翼翼地兜售着一些手工制品或是从家里带来的最后一点粮食;还有头戴毡帽、说着陌生语言的羌人和西域胡商,他们的摊位上摆满了晶莹的玉石、色彩斑斓的织物和奇形怪状的器物。
讨价还价声、争执声、匈奴人粗野的笑声、胡商拨弄鲁特琴的弦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嘈杂而充满生命力的交响。
陈恪低着头,混在人群中,他的脚步不快不慢,既不显得急躁,也不引人注目。他像一个真正的商人那样,在各个摊位前驻足,问价,然后摇摇头走开,但他的眼睛,却像最精密的探针,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他留意着那些看似普通、但行事作风带有军伍或官府痕迹的汉人商贩。比如,一个卖铁器的汉子,他摆放铁器的手法,带着一种军人整理装备的条理性;又比如,一个卖干果的老妇,她递东西时,手指的姿态,隐约有着某种擒拿术的影子。
但同时,他也小心地避开那些可能存在的匈奴探子。那些人往往眼神过于锐利,身体站姿过于挺拔,或是在人群中,目光总是在不经意间扫过每个人的脸。
他就这样,像一个幽灵,在喧嚣的暗市中穿行,寻找着那根看不见的线。
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渐渐西斜,将戈壁滩染成一片金红。陈恪的心,也随着光影的移动,一点点沉了下去。难道,他判断错了?或者,汉家的暗桩根本不在这里?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先找个地方过夜时,他的目光,被一处贩卖中原布帛的摊位吸引了。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摊位,摊主是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面容普通,甚至有些木讷,正低头用一根骨针,修补着一匹破损的麻布。他的摊位上,布料种类不多,质量也一般,生意显得有些冷清。
但陈恪的视线,却被他用来捆绑一匹青色布帛的绳结吸引了。
那是一个极为复杂的“双环同心结”,打结的手法干净利落,收尾处还藏着一个极小的“藏锋结”。这种绳结,陈恪无比熟悉!那是他还在暗卫营时,用来传递紧急情报、确保信件不会在中途被轻易拆开的特定联络暗号之一!
一个普通的边市布贩,绝不可能使用这种专业的、带有军事色彩的绳结!
陈恪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强压下内心的激动,装作不经意地走了过去。
“老板,这布怎么卖?”他的声音,刻意变得有些沙哑,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
那中年男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古井无波,毫无波澜。“三百钱一匹。”他的声音也很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这么贵?”陈恪皱起眉头,开始了他作为皮货商人的表演,“我这点皮子,恐怕换不了两匹。”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指,状似无意地在摊位那块粗糙的木制柜台上,轻轻敲击起来。
“嗒…嗒嗒…嗒…嗒嗒…嗒…”
那是一段特定的节奏,三长两短,一停,再两短。这是暗卫营内部确认身份的初级问询暗号,意为“山有木兮木有枝”。
在他敲击的瞬间,那中年男人的眼神,微不可察地一凝,虽然只有一刹那,却没能逃过陈恪的眼睛。但随即,他便恢复了那副木讷的模样,一边慢悠悠地回答:“客官,我这可是从南边运过来的好货,这个价钱,童叟无欺。”
他一边说着,一边也伸出手指,在摊位上的一叠布料下面,用同样的方式,悄然回应了一段节奏。
“嗒…嗒嗒嗒…”
一长三短。意为“心悦君兮君不知”。
暗号对上了!
陈恪的内心,涌起一阵狂喜,但他的脸上,依旧保持着那副为几文钱而斤斤计较的市侩模样。
“罢了罢了,贵就贵点,给我来一匹。”他从行囊里拿出一张完整的狐狸皮,放在了柜台上。
中年男人接过狐狸皮,仔细地看了看,点了点头,然后开始慢条斯理地为他裁剪布料。就在他将布匹卷好,递给陈恪的时候,他的手指在布匹的边缘,轻轻地捏了一下。
陈恪接过布匹,触手一摸,便感觉到布匹的折缝里,藏着一个坚硬的小东西。
他没有多言,点了点头,将布匹往肩上一扛,转身便混入了人群,仿佛只是一个完成了交易的普通商人。
他快步走出暗市,直到找到一个无人的沙丘后背,才迫不及待地展开布匹。只见在布匹的折缝中,藏着一枚小小的、用蜡封好的竹管。
他小心翼翼地捏碎蜡封,倒出里面的纸条。纸条上,只有一行字,和一个地点。
【子时,城西三里,枯杨。】
陈恪将纸条放入口中,嚼碎吞下。他抬起头,望向受降城西边的方向,夜色中,一株枯杨的轮廓,在戈壁的风中,如同一个孤独的守望者。
他知道,他已经找到了那条线。现在,他要去拉扯它,看看线的另一头,究竟是汉廷的援手,还是另一个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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