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凡睁开眼,天光已亮,他低头看向膝上的青冥剑,剑身虽依旧黯淡,但那道凹槽里的紫血已不再外渗,似被什么力量缓缓吸收。
他站起身,抖了抖衣袖上的雪沫。
“能走?”他问。
剑没出声,但一股温润的灵识波动顺着剑柄传入掌心,像是有人在神识里点了点头。
陈凡没再多话,转身朝山下走去。
昨夜风雪压断了不少松枝,脚下踩着半融的冰壳,咯吱作响。他走得不快,却也没停。青冥在他肩后安静地挂着,剑灵没有显形,只偶尔传来一丝感应——往东三里,绕过那片塌了半边的石崖,再穿进冰封的峡谷口。
半个时辰后,他在一处背风的岩壁下看见个搭着茅草的窝棚。一个老猎户蜷在里面烤火,手里捏着块冻硬的干粮,正就着铁壶里的热水一点点啃。
陈凡走近,在他对面蹲下。
老猎户抬眼看了看,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壶递过来一点。
陈凡摇头,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一粒丹药放在石头上。药丸泛着淡淡的暖光,一放出来,周围的寒气就像被驱散了几分。
“忘川潭,怎么走?”
老猎户愣了下,眼神变了变,“你打听那个地方做什么?”
“路过。”
“不是我吓你,”老头把壶收回来,吹了吹热气,“那地方邪性。祖上说,夜里去看水,能照见前世。可去的人,十个里头九个疯了,剩下一个也再没开口说过话。”
陈凡不动声色,“那你见过?”
“我没去过。”老头摇头,“但我叔公去过。回来时整个人傻了,嘴里一直念叨‘她不是死了,是走了’,三天后吊死在自家房梁上。”
陈凡盯着他看了两息,又从瓶里倒出一粒丹药,推过去。
“这药能御寒,也能安神。你告诉我方向,这两颗都归你。”
老头犹豫片刻,终于伸手接过,眯眼打量了一阵,确认不是假货,才低声说了句:“顺着这条沟往下,穿过三道冰裂谷,尽头有棵歪脖子老松。潭就在树后面,藏在石缝里,不大,黑得像墨。”
陈凡点头,起身就走。
身后传来老头的声音:“别晚上看水!记住,天黑前必须离开!”
他没回头,只抬手挥了一下,示意听见了。
山路越走越窄,两侧岩壁夹得人几乎侧身才能通过。冰层覆盖的地面滑得厉害,好几次他差点踩空跌进深沟。青冥剑突然轻颤了一下,一道细微的灵识传入脑海:左前方三十步,地下有空洞。
陈凡停下,低头看脚下的冰面。确实,那一片的冰色比别处深,隐隐透着股阴冷。
他绕过去,继续前行。
一个多时辰后,眼前豁然开阔。一株斜生的老松孤零零地立在石台边缘,树干扭曲如龙,枝叶稀疏,却偏偏没被积雪压断。松树背后,一块巨岩裂开一道缝隙,里面幽幽映出一片黑水。
潭不大,也就丈许宽,四周结着厚厚的冰层,唯独水面毫无冻结迹象。一层薄雾浮在水上,缓慢流转,像是活物在呼吸。
陈凡站在岸边,抽出青冥剑。
“有东西。”
剑灵的虚影一闪而现,脸色依旧苍白,但站姿已稳。他盯着潭面,眉头紧锁:“这气息……和青莲同源,但更乱,像是被人强行截断过的因果线缠在这里。”
陈凡没答话,只是将剑横在胸前,闭目凝神。
灵魂空间悄然开启,混沌气自识海涌出,沿着经脉缓缓游走。他不敢全放,只泄出一丝,如蛛丝般垂向潭面。
就在那缕混沌气触到雾气的瞬间,整个潭底忽然一颤。
水面没起波澜,却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底下点亮了。一圈幽蓝的光晕自中心扩散,紧接着,画面浮现。
——江面宽阔,细雨如织。
一条破旧的木船在江心缓缓移动。船头站着个灰袍僧人,低眉敛目,手中木桨轻划,动作沉稳。船尾坐着一名素衣女子,发髻简单挽起,面容清秀,正是紫凝。
她望着远处雾蒙蒙的对岸,忽然开口:“此岸苦,彼岸远,大师真能渡我?”
僧人没抬头,也没说话,只是继续划船。
雨丝落在江面,涟漪层层叠叠。
船靠岸时,女子起身,拎起包袱。她走到船尾,回头看了一眼僧人,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转身踏上泥泞的堤岸,一步步走入浓雾之中。
僧人依旧静立原地,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才缓缓放下木桨。他抬起手,指尖在胸口轻轻一点,一道血痕无声裂开,却没有流血,只有一缕极淡的金光从中飘出,随风散去。
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
潭水重新归于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陈凡猛地睁眼,喉咙发紧。
“第三世……我们根本没在一起。”
“也不是没在一起。”青冥的声音低了下来,“他是和尚,她是凡人。他若动情,便是破戒;她若相留,便是牵绊。这一世,不是错过,是彼此都不愿拉住对方的手。”
陈凡握紧了剑柄。
指节微微发白。
“所以这一劫,从来不是让我找回她。”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是要我放过她。”
青冥没接话,只是静静看着潭面。
风起了。
山间的冷风卷着残雪掠过石台,吹得松枝哗哗作响。潭上的雾气被撕开一道口子,隐约还能看见那条小船的轮廓,可再一眨眼,又消失了。
陈凡盘腿坐下。
他没再催动灵力,也没割血祭法,就这么静静看着水面。
许久,他低声说:“我以前以为,情劫就是拼尽一切也要把她抢回来。可现在我才明白,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完。”
青冥坐在他肩后的虚空中,披甲少年的模样渐渐凝实了些。
“你知道为什么青莲只开了两瓣吗?”他忽然问。
陈凡摇头。
“第一瓣,是你为她杀穿赤血堂,血染玄门,那是执念之花。”
“第二瓣,是你献上两世之血,情愿以命换命,那是痴念之果。”
“可第三瓣……从一开始就不在她身上。”
他顿了顿。
“在你心里。你放下了,它自然会开。”
陈凡闭上眼。
脑海中仍是那条江,那场雨,那个转身离去的背影。
他忽然觉得胸口闷得厉害,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那里,不上不下,既不能吞下,也无法吐出。
“难。”他喃喃道。
“当然难。”青冥冷笑一声,“谁告诉你放下就容易?你杀了那么多人,踏过那么多尸骨,一路扛着恨走到今天。现在让你把刀放下,连执念都不要,你说难不难?”
陈凡没反驳。
他知道这是真的。
他不怕死,不怕痛,不怕敌人围杀。
可他怕这一刻的清醒。
怕自己一旦放手,就再也抓不住她的影子。
风更大了。
松针簌簌落下几根,掉进潭里,没起一丝波澜。
陈凡忽然抬手,从怀里取出那张归墟地图。玉佩并列置于其上,金光再次投射而出,直指断魂崖深处。
“等我把通脉境彻底稳固。”他把地图收回怀中,“我就去。”
青冥嗤笑:“你以为去了就能活着出来?归墟是时空乱流的终点,进去的人,魂都碎成渣。”
“我知道。”
“我也知道我可能救不了她。”
“可如果连试都不敢试……”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潭心。
“那我这些年,到底是为了什么活下来的?”
青冥沉默了。
良久,他轻声道:“你变了。”
“嗯。”
“以前你眼里只有杀。”
“现在你开始想‘值不值得’了。”
陈凡没否认。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雪。
“走吧。”
“这里待久了,心会冷。”
青冥化作一道流光,重新没入剑身。
陈凡转身欲行,脚步却忽地一顿。
潭面不知何时又起了涟漪。
这一次,没有画面浮现。
只有一行血字,缓缓从水中升起,像是有人用指尖一笔一划写就——
**“你欠我一场葬礼。”**
他猛地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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