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王智家防空洞里，仿佛变成了一种粘稠而焦灼的实体。每一秒都被拉长，填充着对远方无声的担忧和对身边细微变化的过度警觉。
王智几乎长在了通讯设备前。屏幕始终漆黑，但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机械性地按下呼叫键，对着麦克风重复那几句早已失去意义的话语：
“李明，听到请回答。”
“联盟一号，这里是家园，收到请回复。”
“……”
回应他的，只有电流穿过真空管的细微嘶嘶声，像某种恶毒的嘲笑，无休无止。他的指尖因为长时间紧握而发白，眼底布满了血丝。各种画面在他脑中不受控制地闪回：李明最后那声吃痛的闷哼，刘猛疯狂的叫骂，设备摔碎的刺耳声响……还有前世，父母倒在血泊中，那双逐渐失去焦距的眼睛。
背叛。失联。死亡。
这些词汇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母亲的低咳似乎频繁了一些，尽管她总是强忍着，背过身去，但那压抑的、从胸腔深处传来的闷响，却像重锤一样敲在王智的心上。父亲变得更加沉默，大部分时间都守在那台空气净化装置旁，一遍遍地擦拭、检查，仿佛那冰冷的机器是维系全家生命的唯一脐带。
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笼罩着这个原本以为固若金汤的地下堡垒。储备物资的数字不再带来安全感，反而像是一种讽刺——他们拥有生存下去的物质，却可能失去更多无法量量的东西。
第三天下午，王智正试图从一片嘈杂的静电噪音中分辨出任何可能的人声时，一阵极其微弱、却截然不同的震动感，透过厚厚的混凝土层和大地，传递到了他的脚下。
不是爆炸，更像是……某种低频率的轰鸣？来自极远的地方。
他猛地抬起头，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几乎是同一时间，桌上那台他为了接收更广泛信号而改装的、一直沉默着的备用无线电监测仪，其中一个指示灯突然疯狂地闪烁起来，发出急促却低沉的“嘀嘀”声。
这不是通讯信号。这是……
王智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他扑到那台仪器前，屏幕上快速滚动过一行行他亲手编写的识别代码。频率特征、强度衰减模式、波形规律……
前世记忆的碎片如同被惊动的蝙蝠，轰然炸开！
【震波特征匹配：GbU-43\/b moAb（大型空爆炸弹）…疑似…】
【攻击模式分析：饱和式地毯轰炸…坐标区域…】
【目标推测：抵抗组织据点、疑似后勤节点、指挥中心…】
冰冷的数据流和他脑海中血色的记忆画面疯狂重叠。就是这种轰炸！前世，他曾远远见过那毁灭性的场面，巨大的蘑菇云，撕裂一切的冲击波，将一切生命和造物都化为齑粉！而轰炸的区域坐标……虽然模糊，但大致方位……
正是联盟防空洞所在的区域！
敌人发动了大规模空袭！他们动用了战略级的武器，在进行无差别的毁灭性打击！
“不……”
一声无意识的低喃从他喉咙里挤出。
他猛地扭头，看向那台依旧死寂的主通讯设备。联盟防空洞……就在那片毁灭的风暴中心！
他们……他们怎么可能在那种级别的轰炸下存活？洞口？结构？一切都……
巨大的恐惧和一丝荒谬的侥幸同时攫住了他。也许……也许他们的防空洞足够深？也许只是被震塌了洞口？就像自己家这个一样？只要人还在里面，就还有希望……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就被另一个更冰冷、更残酷的念头狠狠扑灭。
警告他们？
怎么警告？通讯早已中断。他现在甚至无法确定那边是否还有活人能接收到信号。
就算……就算通讯突然恢复了，他又能说什么？“快跑，有炸弹？”往哪里跑？钻出地面，暴露在致命的辐射和随之而来的冲击波下？
更重要的是——一个来自深渊的声音在他脑中尖锐地响起——警告他们，然后呢？
刘猛那个叛徒可能还在那里！那个抢走了宝贵物资、打伤了李明、几乎毁掉所有人希望的蠢货！那个印证了他前世最黑暗猜测的人！警告他？让他活下来？
还有……如果……如果联盟防空洞因为某种奇迹撑过了轰炸，自己此刻发出信号，会不会反而暴露了他们的位置？敌人的电子战部队可能正在监听这片空域，任何主动信号都可能招致更精准、更致命的第二波打击！
这个风险，他敢冒吗？为了那些已经背叛了他、让他再次陷入这种痛苦煎熬的人，去冒危及父母绝对安全的风险？
前世父母惨死的画面无比清晰地浮现眼前，那么近，那么痛，几乎能闻到那血腥味。信任带来的代价，他付不起第二次。
冰冷的理智（抑或是极度恐惧下的自私？）如同严冬的寒流，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冲动。
他的手指悬在备用发射键上方，剧烈地颤抖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一秒。
两秒。
三秒。
远方的低频率震动似乎变得更加密集，监测仪上的指示灯闪烁得近乎疯狂，仿佛死神的倒计时。
最终，那根手指无力地垂落下来，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操作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
他什么都没有做。
只是僵硬地坐在那里，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石像，眼睁睁地看着监测屏幕上代表毁灭的数据流无声滚动，听着那“嘀嘀”的警报声，像是为远方那些或许还在挣扎的生命敲响的丧钟。
喉咙里涌上一股强烈的铁锈般的腥甜味，被他死死咽了下去。
他选择了沉默。
他选择了保护眼前人。
他选择了……相信最坏的可能。
轰炸的震动持续了多久，他不知道。时间失去了意义。直到监测仪的指示灯逐渐恢复正常，遥远的轰鸣彻底消失，世界重归死寂——一种比之前更深沉、更彻底的死寂。
他缓缓关闭了监测仪的警报，洞内只剩下空气净化器那单调的嗡鸣。
父亲从设备区探出头，脸上带着些许惊疑：“刚才……是不是有什么动静？我感觉地好像晃了一下？”
王智没有回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可能……是远处又爆炸了吧。没事了。”
他说得那么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错过了一场遥远的雷雨。
母亲轻声咳嗽了一下，没有再问。
王智缓缓将额头抵在冰冷漆黑的通讯屏幕上，闭上了眼睛。
他仿佛能看到那幅景象：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冲击波裹挟着碎石和尘土，如同海啸般席卷地面，撕裂一切。坚固的混凝土结构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如同纸糊般扭曲、坍塌，被深深埋葬进灼热的地狱之中……
而他，就在这安全、坚固、物资充沛的堡垒里，亲手掐灭了最后一丝或许能改变什么的可能。
致命的轰炸摧毁了远方的洞穴。
而他的沉默，则彻底埋葬了某种东西，在他自己的心里。
孤岛，从此真正意义上，与世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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