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整个军区总院康复科，见证了史上最“反常”的一幕。
那个平日里沉默得像一块冰坨子、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场的方俊，一大早就摇着轮椅，堵在了康复科主任办公室的门口。见到每一个路过的医生护士，都咧着一张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扭曲的笑脸，热情地打着招呼：
“王医生早啊！吃了没您？”
“张护士长，您这身衣服真精神！”
“小李，昨儿夜班辛苦了啊！”
他那热情劲儿，把整个科室的人都给搞蒙了。几个年轻的小护士甚至偷偷凑在一起嘀咕：“完了完了，方英雄这是……练疯了？脑子给练瓦特了？”
就连陈主任，推开门看到堵在门口、笑得跟朵喇叭花似的方俊时，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扶了扶老花镜，警惕地问：“方俊同志，你……有什么事吗？”
“陈主任！”方俊一把抓住陈主任的手，激动得满脸通红，差点就把老爷子从地上给拉倒了，“我的脚！我的脚趾头！能动了！真的！昨天晚上，它自己动了一下！”
陈主任愣了一下，随即眉头就皱了起来。他见的病人多了，这种“幻觉性好转”的情况，在脊髓损伤的病人里并不少见，大多是强烈的心理暗示造成的。
“走，去做个肌电图看看。”陈主任的语气很平静，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他需要的是科学的依据。
检查室里，气氛有些凝重。
冰冷的电极片，贴满了方俊的左腿。杨岚也闻讯赶来了，站在仪器的屏幕前，双手紧张地攥在一起，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
方俊躺在检查床上，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条平直得像心电图停跳一样的基准线，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好了，方俊同志，”负责操作的医生说道，“现在，听我口令。集中你所有的注意力，用你最大的力气，试着……动一下你的左脚大拇指。”
方俊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他在脑海里，疯狂地一遍又一遍地，向那根不听话的脚趾头下达着指令。
动！
给老子动一下！
算我求你了！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屏幕上那条代表着神经电信号的绿线，依旧死气沉沉，像一条冬眠的蛇。
操作医生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了然的、带着些许同情的神色。他正准备开口说“算了吧”的时候……
“等一下！”
一直死死盯着屏幕的杨岚，突然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发出一声惊呼！她的手指，颤抖地指向了屏幕上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点。
“你看这里！就在这里！”
所有人，包括方俊，都猛地睁开眼睛，朝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在那条平直的基准线上，有一个极其微弱的、小得像个噪点的波峰，一闪而过！
如果不仔细看，甚至会以为是仪器出了问题。
“再来一次！”陈主任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方俊咬紧牙关，再一次，将自己全部的意志力，都凝聚在了那个小小的点上。
这一次，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像铜铃。
有了！
又有了！
那个微弱的波峰，再一次，在那条死寂的直线上，顽强地跳动了一下！
虽然依旧微弱得可怜，但它真真切切地，存在着！
“神经……神经束在自我修复……”陈主任扶着桌子，喃喃自语，他那双见惯了各种疑难杂症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如同见证神迹般的震惊。
检查室里，爆发出了一阵压抑的、却又无比真实的欢呼！
方俊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眼泪，再一次，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但这一次，泪水里，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绝望和悲凉。
那是咸的。
是激动的味道。
也是……希望的味道。
从检查室出来，方俊整个人都像是脱胎换骨了。虽然还坐在轮椅上，但他的腰杆，却挺得笔直。眼神里，重新燃起了那种属于王牌侦察兵的、锐利而自信的光芒。
他知道，战斗，才刚刚开始。
但他更知道，这一次，他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他的变化，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最高兴的，莫过于杨岚。
但她心里，也隐隐有了一丝新的担忧。方俊这个人，性格里有股子执拗的狠劲，一旦认准了一个目标，就会不管不顾，容易把自己逼得太紧。过度兴奋之后的训练，很可能会造成二次损伤。
她觉得，必须给他这团熊熊燃起的烈火，安上一个“控温阀”。
于是，那天晚上，在例行的按摩之后，杨岚没有像往常一样离开。她搬了把椅子，坐在他床边，脸上带着一种有点神秘的、像是在盘算着什么“阴谋”的笑容。
“方俊。”她开口道。
“嗯？”方俊刚结束了对那根大脚趾的又一轮“精神感召”，正沉浸在喜悦中。
“咱们……打个赌吧。”杨岚眨了眨眼。
“打赌？”方俊愣了一下，“赌什么？”
“就赌……”杨岚故意拖长了声音，一双明亮的眼睛，像两颗狡黠的星星，上下打量着他，“就赌你这条腿。”
“我这条腿有什么好赌的？”方俊失笑。
“我赌，”杨岚伸出一根手指，表情变得无比认真，“我赌你，在三个月之内，能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站起来。
这三个字，像三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方俊的心上。他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最大的目标，也就是能重新控制自己的脚踝。至于“站起来”，那是一个他连做梦都不敢去奢望的词。
“这……不可能。”他摇了摇头，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似乎被这一盆“冷水”浇得矮了半截，“陈主任都说了，神经修复是以年为单位计算的，甚至可能……”
“别跟我说那些理论！”杨岚霸道地打断了他，“我就问你，你敢不敢跟我赌？”
“赌注是什么？”方俊看着她那张不容置疑的脸，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赌注嘛……”杨岚故作深沉地摸了摸下巴，然后，嘴角勾起一抹坏笑，“如果你输了，也没什么，反正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了。但是，你要是赢了……你要是能在三个月后，从这间病房的门口，不靠任何人的搀扶，只靠着墙或者拐杖，一步一步地走到窗边……”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也随之投向了不远处那个洒满月光的窗台。
然后，她转过头，看着方俊，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那……我就答应你，任何一个要求。”
任何一个，要求？
方俊的心，猛地一跳。
月光下，她那张白皙的脸上，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晕。那双总是藏着一丝忧伤的眼睛，此刻，却像两汪清澈的泉水，清澈得能看到底，也清澈得能映出他此刻那张写满了震惊与慌乱的脸。
他觉得自己的口舌，一下子变得无比干燥。
他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他想说“你疯了”，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一句完全不受控制的话。
他看着她那双明亮的、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第一次，没有躲闪。他的嘴角，也缓缓地勾起了一抹极其复杂的、夹杂着苦涩、自嘲，却又带着一丝前所未有斗志的笑容。
他哑着嗓子，缓缓地说：
“好……一言为定。”
“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你说。”杨岚挑了挑眉。
“如果……我是说如果，”方俊的眼神，变得无比的认真，“如果我真的走到了窗边。那……你也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回答我，那天晚上，你在我床边，想说却没说完的那句话。”他看着她，无比清晰地将那个一直盘桓在他心底的疑问，问了出来，“你说……你不是可怜我，你是……”
杨岚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连耳根都烧了起来。
她没想到，他居然还记着这个。而且，还是在这样一个场合，以这样一种方式，重新翻了出来。
她一下子变得手足无措，眼神开始躲闪，双手紧张地绞着自己的衣角，完全没了刚才那个运筹帷幄、指点江山的“大女主”气势，又变回了那个一被他注视就会脸红心跳的小姑娘。
“那……那是以后的事！”她有些结巴地扔下这句话，然后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猛地站起身，“约定好了！不许耍赖！”
说完，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看着她那仓促逃跑的、可爱的背影，方俊靠在枕头上，许久之后，终于，发出了他苏醒之后，第一声真正意义上发自内心，低沉而畅快的……笑声。
窗外，月华如水。
一个充满了挑战与希望的赌约，就此订立。
那不仅是一场关于身体的豪赌，更是一场……关于心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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