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战事的消息,如同投入潭水的巨石,在岳麓书院激荡起久久不息的涟漪。学子们的热血并未因时日流逝而冷却,反而在持续的争论和《邸报》不断传来的(多为不利)战报刺激下,愈演愈烈。讲堂、斋舍、乃至林间小径,随处可闻慷慨激昂的议论,主战之声占据绝对上风,言及“和”、“抚”者,几近被斥为“懦夫”、“国贼”。
在这一片喧腾的主战浪潮中,小石头却显得异常沉默。他依旧每日埋首经史,但更多的时间,则泡在藏经阁那积满灰尘的故纸堆中,翻阅着历代《实录》中关于边患、粮饷、民变的记载,时而凝眉沉思,时而奋笔疾书。周文渊知他心意,从不多问,只默默将自家整理的关于漕运、盐政的笔记借与他参考。
这一日,书院例行 “朔望策论” ,由欧阳修亲自命题,题目直指当下时局:“论当前北疆战守之要”。
众学子精神大振,摩拳擦掌,皆欲一展胸中韬略。一时间,讲堂内但闻纸笔沙沙,众人或引证《孙子兵法》,或推崇卫霍旧事,大多力主 调集重兵,出塞远征,以求“犁庭扫穴,永绝后患”,文辞华美,气势磅礴。
小石头端坐案前,闭目凝神片刻,脑海中闪过的是平安县银矿工匠黝黑的脸庞、织坊女子勤劳的双手、田间地头农夫佝偻的背影,以及杜明远那句沉甸甸的“民为邦本”。他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落笔千言,文不加点。
他的文章,开篇并未直言战守,而是先从“民力”说起。他以平安县为例,细述一县之赋税、徭役如何产生,银矿之利、织坊之收如何滋养本地,进而推及一省、天下。他指出,当今之势,东南倭患牵扯海防,黄河水患频仍,国库本就不丰,若倾尽全力支撑北疆大战,必然加赋加派,征发民夫,恐边患未平,而内地生民已疲敝不堪,甚或激起民变,此乃动摇国本之虞。
接着,他才切入战守之策。他反对盲目浪战,认为 “守”非消极退缩,而是 “固本培元,以待其时” 。他提出 《安边三策》:
一曰 “实边” :并非简单增兵,而是迁徙罪囚、流民实边屯垦,给予田宅、种子、减免赋税,使其安居,边地既有粮,民亦成兵,减省内地转运之耗。
二曰 “固防”:整饬现有边军,汰弱留强,严肃军纪;修缮加固关键堡寨,形成联防;多用当地土兵,因其熟悉地理,保家卫土之心更切。
三曰 “伺机”:遣精干之士,深入草原,或分化瓦解鞑靼各部,或扶持亲我势力,使其内乱。待其疲敝或内乱之时,再选良将,率精兵, 一击制胜,而非旷日持久之消耗。
通篇策论,语言质朴,无一字空言,全从民生实际出发,将一场边境战事与国家整体安危、百姓生计死死捆在一起,逻辑严密,眼光长远。
文章呈上,欧阳修于当夜灯下细细阅之。他初时神色平静,越看,神色越是凝重,看到“恐边患未平,而内地生民已疲敝不堪”处,指尖微微一顿;看到“实边”、“固防”之策时,眼中精光一闪;及至阅毕,他默然良久,将文章置于案头,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沉沉夜色,喃喃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此子, 得之矣。”
次日,欧阳修并未在讲堂公开点评此文,却将小石头单独唤至书房,就策论中几个细节,如屯田的具体管理、分化瓦解的策略,深入垂询。小石头依据在平安县的见闻和杜明远的言传身教,一一从容作答。欧阳修听罢,只缓缓说了两个字:“甚好。”
然而,无人知晓的是,一份抄录有此《安边策》的副本,已通过特殊渠道,悄然送出书院,径往京城而去。书院角落,一个平日沉默寡言、负责洒扫的杂役,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将小石头近日行踪、与何人交往等琐事,记录在了一张小纸条上,塞进了墙缝某处。
一石激起千层浪,璞玉渐显光华。
山长的赞赏,是认可,亦是保护?
那悄然送出的策论,会落入何人之手?
小石头这份立足民本的远见,是会为他引来伯乐,还是催生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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