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海风似乎还黏在钱镠的皮肤上,混杂着草木灰和汗水干涸后的味道。他藏身在一处茂密的灌木丛后,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前方那个依着土坡而建的小村落。二十来户人家,黄土夯筑的墙体大多还算完整,屋顶的茅草也未见太多破败,几缕炊烟懒洋洋地升起,融入下午有些泛黄的天空。靠近大路,果然比他那穷乡僻壤强些。钱镠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胃里空荡荡的,只有两条烤得半焦、没什么油水的鱼留下的腥气。他拍了拍腰间那个被树叶里三层外三层严密包裹的小陶罐——里面是五斤带着他体温与希望的粗盐。那沉甸甸的四十斤“家底”,被他深埋在滩涂附近一处只有他知道的隐蔽石缝下,覆以枯枝败叶,祈祷着潮水和雨水都不会侵扰。
“不能再等了。”钱镠低声自语,铜钱的碰撞声似乎还在遥远的梦里。一个月起早贪黑,烟熏火燎,腰酸背痛,换来的只是沉甸甸的盐,而不是叮当作响的铜钱。这让他心里像猫抓一样。他特意多耽搁了两天,硬是又熬制出这五斤盐,就是为了这趟“探路”能有足够的底气。
他离开藏身处,沿着一条被踩得发白的小径,朝着远离海岸、更靠近杭州城的方向疾行。步伐稳健而警惕,眼睛不时扫视着道路两旁。走了约莫两个时辰(相当于现代四小时),日头已西斜,估摸着离藏盐点已有七八公里之遥。他停下脚步,再次观察地形。前方不远,一条稍宽些的土路隐约可见,应该就是村民口中的“大路”了。他果断离开小径,钻入一片稀疏的树林,迂回着靠近了刚才在坡上观察的那个村子。
他没有贸然进村,而是绕着村子外围,借着土坡和树木的掩护,缓缓走了一圈。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户:院墙的高低、柴垛的大小、晾晒衣物的新旧、门前鸡鸭的数量……他在心里默默评估着。最终,他的目光锁定了村子边缘,离大路相对较近的一户人家。这家院子不大,但收拾得还算齐整,三间土坯房顶上,一股淡白的炊烟正袅袅升起,显然是正在生火做饭。更重要的是,他隐约听到了里面传来孩童清脆的嬉闹声,声音洪亮,透着股活力——这在乱世里,往往意味着这户人家至少能勉强糊口,不至于赤贫。而且,位置靠边,万一……万一有什么不测,跑起来也方便。
钱镠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将腰间那个鼓鼓囊囊、用新鲜宽大树叶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罐子又往里掖了掖。他捡起地上随手掰来当拐杖的一根结实木棍,故意在身上拍打了几下,沾上些尘土草屑,又用手抹了把脸,让本就因劳作和海风而粗糙黝黑的脸庞更添几分风尘仆仆的狼狈。做完这一切,他才迈步向那户人家走去。
简陋的柴扉半掩着,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灶房方向传来锅勺轻微的碰撞声和孩童的笑语。钱镠走到篱笆墙外,隔着稀疏的枝条,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带着长途跋涉后疲惫与沙哑的嗓音喊道:“有人吗?主人家在吗?”
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村落边缘显得格外清晰。
篱笆内的声音停顿了一瞬,接着是几句压低的交谈。很快,脚步声响起,两个身材敦实、面相有几分相似的年轻汉子一前一后从正屋走了出来。两人都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褐,袖口和裤腿挽着,露出结实的手臂和小腿,一看就是常年劳作的庄稼人。年纪稍长的约莫二十五六岁,浓眉大眼,目光带着审视;稍小些的二十出头,脸上还带着点未脱的稚气,眼神则更多是好奇。
年纪大的汉子走到篱笆门内,上下打量着钱镠。见他衣衫破旧(钱镠特意穿了件最破的),满脸尘土,手里拄着根木棍,腰间鼓囊囊的树叶包也看不出是什么贵重东西,确实不像强梁之徒,倒像个落难的流民或走远路的苦力。他神色稍缓,开口问道:“啥事?”
钱镠立刻挤出几分讨好的、带着窘迫的笑容,微微欠身:“这位大哥,打扰了。俺是赶路的,口渴得紧,想讨碗水喝,润润嗓子,不知方不方便?”他的口音刻意带上了点外地腔调。
那汉子还没说话,旁边的年轻汉子已经转身进了屋。年长的汉子点点头:“行吧,出门在外不容易。”他上前拉开柴扉,“进来吧。”
“多谢大哥!多谢大哥!”钱镠连声道谢,拄着棍子,步履略显蹒跚地走进小院。院子不大,一角堆着柴火,另一角用几块大石头垒了个简易的台子,旁边放着几个小木墩,看来是日常歇脚的地方。
年长汉子指了指石台:“坐吧。”自己也在旁边一个木墩上坐下。
这时,年轻汉子端着一个粗陶碗走了出来,碗里冒着热气。“家里正煮着粥呢,没凉水,只有点稀粥汤,不嫌弃就喝点吧。”他憨厚地说着,把碗递了过来。
钱镠连忙双手接过,碗壁温热。他低头一看,碗里是半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薄米汤,只有零星几点米粒沉在碗底。他心中了然,这年头,能端出这碗热米汤待客,已经算是厚道了。他脸上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不嫌弃不嫌弃!大哥们真是好心人!这……这比清水强多了,解渴又顶饿,太感谢了!”他小心翼翼地吹了吹热气,啜饮了一口。温热的米汤滑过干渴的喉咙,带来一丝熨帖的暖意。
正喝着,两个小脑袋从正屋的门帘后探了出来,一个男孩约莫五六岁,一个女孩三四岁的样子,都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带着点怯意地看着院子里这个陌生的“叫花子”。
年长汉子见状,朝孩子们招招手:“虎子,妞妞,出来叫人。”
两个孩子这才磨磨蹭蹭地走出来,躲在父亲身后,小声地、含糊地叫了声:“叔叔……”
钱镠放下碗,脸上堆起和善的笑容:“哎,乖孩子。”他下意识地伸手往怀里摸索,想掏点小零嘴哄哄孩子。然而指尖触到的只有粗硬的布衣和空空的口袋。他这才猛然想起,这不是后世,他身无分文,连块饴糖都没有。一丝尴尬迅速掠过他的眼底,他干笑两声,搓了搓手:“嘿嘿,叔叔走得急,啥也没带……”
年长汉子摆摆手,不以为意:“乡下孩子,皮实,不用客气。”他看向钱镠,“兄弟打哪儿来?看着面生,不像本地人。”
钱镠放下碗,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愁苦和向往交织的神色:“俺是从东边来的……唉,家里地少,快揭不开锅了。听说杭州城大,机会多,想去碰碰运气,找个活路,好歹混口饭吃。”他巧妙地避开了具体的家乡地名。
“杭州城啊……”年长汉子也感叹一声,“是不小,可这世道,城里怕是也不好混哦。”他顿了顿,“兄弟怎么称呼?”
钱镠早有准备,脱口而出:“俺姓赵,家里排行老大,乡里都叫我赵大朗(郎)。”他报了个再常见不过的假名。
年长汉子点点头:“哦,赵兄弟。我叫王二狗,”他指了指旁边的年轻汉子,“这是我兄弟,王石头。”他又指了指两个孩子,“虎子,妞妞。”两个孩子又怯生生地叫了声“赵叔叔”。
钱镠再次应了一声“哎”,那份掏不出东西的尴尬似乎还在空气中残留。他端起碗,又喝了两口稀粥,三人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灶房里的锅铲声和孩子的低语传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乱世底层百姓共通的、对生活艰辛的无奈感。
钱镠放下碗,用手背抹了抹嘴,脸上那点窘迫和愁苦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和试探。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目光在王二狗和王石头脸上扫过:“王大哥,石头兄弟,俺……俺有件事,想跟二位哥哥私下说道说道。”
王二狗和王石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疑惑,但更多的是被这神秘气氛勾起的兴趣。王二狗没说话,只是朝弟弟使了个眼色。王石头心领神会,立刻起身,走到两个孩子身边,低声哄着:“虎子,妞妞,走,跟小叔进屋去,看看你娘饭做好了没。”说着,一手一个,把两个孩子带回了屋里,隐约传来他和屋里妇人低声交代的声音。
很快,王石头又独自走了出来,顺手还把正屋的竹帘子放了下来。他回到石台边,挨着哥哥坐下,两双眼睛都聚焦在钱镠身上。院子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只剩下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
钱镠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不瞒二位哥哥,俺这趟出门,除了找活路,其实……还带了点东西。”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警惕地扫视着院门和篱笆外。
王二狗眉头微皱:“啥东西?赵兄弟直说无妨。”他显然也感觉到了事情的敏感。
钱镠的目光最终落回王二狗脸上,一字一顿地吐出那个字:“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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