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三年（876年）的仲夏，常熟城内，往日叛军得胜归来时的喧嚣与狂放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沉闷和难以掩饰的恐慌。王郢的主力，在经历了对杭州那次雄心勃勃却最终头破血流的进攻后，如同被戳破的皮囊，狼狈不堪地缩了回来。
盐官之战的细节不堪回首。董昌-钱镠麾下的八都兵，尤其是钱镠亲自率领的翁山铁卫，给予了王郢叛军迎头痛击。兵败如山倒，叛军仓皇撤退，为了跑得快，许多士卒丢弃了沉重的盾牌、脱掉了碍事的铠甲，连不少军官的佩刀都嫌跑起来叮当响而扔掉了。
回到苏州地界，清点人马，王郢的心凉了半截。出征时一万的人马，如今跟在身边的不足六千，且大半带伤，士气低落至冰点。但这还不是最让他头疼的——人多，随时可以再裹挟，江南最不缺的就是活不下去的流民。
真正要命的是装备！
“大王，清点完了…”他的心腹头目，负责军需的韩七，哭丧着脸汇报，声音都在发颤，“刀、枪丢失了七千多柄！弓弩损毁丢失超过三千五百张，箭矢几乎耗尽！盾牌…盾牌只剩不到两千面了！最要命的是甲胄…皮甲缺了四千多副，铁札甲…铁札甲只剩八百副不到了！”
“什么？！”王郢猛地从虎皮交椅上跳起来，一把揪住韩七的衣领，目眦欲裂，“老子辛辛苦苦攒下的家当！打润州、劫官军弄来的好东西！全…全他娘的丢在杭州了？！”
韩七吓得面无人色：“是…是的…大兄，弟兄们逃命的时候…都…都顾不上了…好多好东西，全…全便宜董昌和钱镠那帮龟孙了…”
王郢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猛地将韩七掼在地上，自己踉跄着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回椅子里，胸口剧烈起伏。装备，尤其是制式的铠甲和精良武器，这才是乱世中军队的核心！没有这些，拉来再多人，也不过是穿着布衣、拿着竹竿的乌合之众，在正规军面前就是待宰的羔羊！他能在浙西横行一时，很大程度上就是靠前期歼灭赵隐调动的官军，缴获了大量军资。如今，这一仗几乎把他打回了原形！
“滚！都给老子滚出去！”王郢暴怒地咆哮着，将帐内所有头目都轰了出去。
他独自一人坐在帐中，看着空荡荡的营地和那些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士卒，一股巨大的危机感攫住了他。没有装备，别说再次进攻杭州了，就连守住现在的地盘都难。周边那些暂时臣服他的小城镇，一旦得知他实力大损，很可能立刻反水。甚至…麾下这些因为能吃粮才跟着他的亡命徒，一旦发现前途无望，会不会也一哄而散，或者…砍了他的脑袋去邀功？
“不行！绝不能坐以待毙！”王郢猛地站起来，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必须搞到铠甲兵器！”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抢！王郢立刻下令，将还能动的部队分成数股，像梳子一样扫荡苏州、常州、湖州等地那些尚未被完全榨干的小县城和富户庄园。
“搜！给老子狠狠地搜！每一座县衙的武库，每一个地主豪强的堡寨，每一家铁匠铺！只要是铁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哪怕是锄头镰刀，都给我搬回来！有藏着铠甲的，格杀勿论！”王郢的红着眼睛下达命令。
一时间，浙西大地再遭荼毒。叛军如同蝗虫过境，攻破一座座防御薄弱的小城，冲入库房，却发现里面往往空空如也，早已被之前的混乱消耗殆尽，或者早就被有心人藏匿起来。他们便转向民间，破门入户，翻箱倒柜，抢夺一切可能用于制造兵器的铁器，甚至连百姓锅灶上的铁锅都不放过。稍有反抗，便是血腥的屠杀。
这种竭泽而渔的掠夺，虽然勉强凑出了一些铁料和简陋武器，但对于急需制式铠甲和精良兵器的军队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反而更加激化了民间矛盾，使得王郢叛军的名声彻底臭不可闻，也迫使更多百姓逃往杭州、越州等相对安全的地域。
看着韩七再次呈上来的、依旧少得可怜的收获清单，王郢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和烦躁。他像一头困兽，在帐内来回踱步。
“妈的！难道老天爷真要亡我王郢？!”他咬牙切齿。
忽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帐角挂着的一副缴获来的明光铠——那本是赵隐麾下某位将领的装备，华丽而坚固，是他心爱之物。他猛地想起，在杭州城外溃败时，似乎看到追击的钱镠铁卫，人人披着精良铁甲，刀箭难伤…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荒谬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劈入了他的脑海：
“钱镠…翁山…他们的铠甲兵器是哪里来的？他们能造？！不对…听说钱镠那厮在海外基业不小，莫非…”
王郢的心脏砰砰狂跳起来。他想起了想起了钱镠水师击败他后并不追击的诡异行为，以及那个“养寇自重”的判断。
“他不想我死…至少现在不想…”王郢喃喃自语，眼神闪烁不定，“那他…需不需要钱？需不需要其他东西？”
一个疯狂的设想逐渐清晰：既然打不过他们，又急需装备，而他们似乎又不想立刻消灭自己…那能不能…想办法从他们那里买？！
这个想法刚一冒出来，连王郢自己都吓了一跳。向刚刚打得自己头破血流的敌人购买武器？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奇耻大辱！
但现实的困境很快压倒了虚无的耻辱感。没有装备，就是死路一条。而如果…如果能从钱镠那里搞到装备，哪怕只是很少一部分，也足以让他重整旗鼓，甚至…以后有了力量，再翻脸不迟！
“韩七！”王郢猛地朝帐外吼道。
韩七连滚爬爬地跑进来。
“你…你立刻去找！找一个机灵点的，最好以前跑过海商，懂点门道，而且绝对可靠的人来见我！”王郢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
“大王，您这是要…”
“别问那么多！快去！”王郢不耐烦地挥手。
韩七不敢多言，连忙退下。
王郢独自坐在帐中，心跳依然很快。这个念头太过骇人听闻，成败难料，甚至可能是个陷阱。但他环顾四周，看着营中那些因为缺乏铠甲而瑟瑟发抖的士卒，看着那些拿着锈蚀刀枪的部下，他明白，自己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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