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五年(878年)四月,江南草长莺飞,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持续近两年的王郢之乱在高骈的一团组合拳下烟消云散,太湖流域重归平静,虽然疮痍满目,但总算有了喘息之机。
扬州,镇海军节度使(别)府。
高骈端坐堂上,听着行军司马张璘禀报战后清点与安抚事宜。他眉宇间虽有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大功告成的沉静与威仪。两万西川精锐分驻要地,弹压四方,秩序正在迅速恢复。
“……府库所余钱粮,约可支撑大军三月用度。缴获之贼赃、船只,已初步登记造册。各州官吏缺额,正待相公委任……”张璘的声音平稳,透着事务已上轨道的从容。
高骈微微颔首,正欲开口,堂外忽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高声唱喏:
“报——!八百里加急!京师天使至!”
堂内众人神色一凛。高骈目光微凝,沉声道:“请。”
一名风尘仆仆、身着宦官服饰的使者,在两名金吾卫的护卫下疾步入堂,神色肃穆,高举一卷黄绫诏书:“镇海军节度使、诸道行营兵马都统、检校司空、同平章事、燕国公高骈接旨!”
高骈率麾下文武躬身行礼。
使者展开诏书,朗声宣读。前面的褒奖之词一如预期,盛赞高骈“荡平妖氛,功在社稷”。然而,接下来的内容却让堂内所有人的心猛地一沉:
“……然,荆南重镇,漕运咽喉,近为贼酋王仙芝余孽窜犯,寇逼江陵,势甚危急。特改授骈检校司徒、荆南节度使兼盐铁转运使,克日率本部精兵赴镇,剿除残寇,护佑漕运……钦此!”
空气仿佛凝固了。刚刚平定的东南,转眼就要交给别人?而高骈自己,则要立刻带着他赖以立足的军队,去另一个更危急的火坑救火。
高骈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波动,他缓缓直起身,接过诏书,声音平静无波:“臣,高骈,领旨谢恩。”
使者完成任务,略作寒暄便告辞离去。节堂之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张璘、梁瓒等心腹将领面面相觑,脸上皆是不甘与愤懑。
“相公!”性如烈火的梁瓒第一个忍不住,“王郢方平,人心未附,东南大局皆系于您一身!朝廷怎能在此刻将您调走?那荆南是个烂摊子,王仙芝余部虽是残寇,亦非易与之辈,这分明是……”
“梁将军!”高骈打断他,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天子诏命,岂容臣下置喙?江陵乃天下漕运根本,若有不测,京师震动,此乃国之大计,重于东南一隅。”
他话虽如此,但眼中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寒的冷意。他深知朝中宰相卢携虽与他交好,但政敌颇多,此番调动,未必没有“鸟尽弓藏”、忌惮他坐大东南的意味在其中。让他去救火可以,但想轻易拿走他拼光家底打下的基业和军队,绝无可能。
“可是相公,”张璘上前一步,低声道,“浙西府库本就空虚,仅存之资皆赖平叛缴获与西川带来的些许剩余。若我等尽数带走,后继者至此,无钱无粮,如何维稳?若再生乱象,只怕于相公清誉有损……”
高骈闻言,嘴角勾起一抹近乎冷酷的笑意:“后继者?那是朝廷该考虑的事。本帅奉旨移镇,自然要带走的,是能随本帅征战之兵,是能供养大军之资。难道要本帅赤手空拳去荆南对付王仙芝吗?”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传令!即刻起,封闭府库、武库、船坞。所有钱粮、绢帛、军械、舟船,凡能动用者,尽数打包装船!一颗米、一支箭也不许留下!两万西川旧部,全员开拔,随本帅西进!”
“那……这润州、这浙西……”张璘还是有些迟疑。
高骈冷哼一声:“本帅自有安排。”
他踱步到案前,铺开纸张,提起笔,略一思索,便开始书写奏表。笔下所言,自然是冠冕堂皇:王郢虽平,地方需人镇抚。杭州董昌,率八都兵协剿有功,熟悉杭土,宜授杭州刺史,以安民心。石镜镇将钱镠,勇略兼备,战功卓着,可试守苏州,以弹压残余,恢复生产。
写罢,他盖上调任荆南节度使后依旧有效的“诸道行营兵马都统”大印,吩咐道:“六百里加急,发往长安。同时,抄送副本,告知浙东观察使裴璩裴大人。”
张璘瞬间明白了高骈的用意。这是典型的“甩包袱”兼“埋钉子”。董昌、钱镠皆非朝廷正式任命官员,而是地方豪强代表。高骈此举,一来是将两个最难缠、最有实力的地头蛇正式推上前台,让他们去头疼浙西的烂摊子,自己无需再费心;二来,董、钱二人骤得高位,必感恩于他高骈(至少表面如此),日后或可引为奥援;三来,这等于是给即将来接任的官员挖了个大坑——面对两个手握重兵、且有高骈“表奏”背书的本土豪强,后继者还能有什么作为?更何况,表奏钱镠为苏州刺史,而苏州理论上应归浙西节度使管辖,这更是有意无意地在制造未来的摩擦点。
“相公妙算。”张璘心领神会,不再多言。
接下来的几天,润州城内一片忙乱,与城外的春色格格不入。高骈的西川军展现了极高的效率,几乎将润州官仓和武库搬了个底朝天。一车车的粮草、一箱箱的军械被运往江边,装上缴获和自建的船只。两万精锐拔营起寨,秩序井然地登船。
润州节度使不让当,赖在淮南也没意思,索性高骈做事做绝,派人冲进扬州府库,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参照润州进行打包。
就在这时,朝廷又来一道旨意,具体如下:
“门下:
朕绍膺鸿业,抚临万方,思臻至理,允资雄略。安危须仗于栋梁,进退实系于藩翰。爰择文武之才,俾膺节钺之重。
镇海军节度使、检校尚书右仆射、兼诸道盐铁转运使、燕国公高骈,器宇深闳,风猷宏远,韬钤默运,忠勇夙彰。前委专征,克靖江湖之孽;续寄重镇,允称屏藩之任。荆南虽是要冲,淮南实惟根本。盐漕之务,国脉所系;江淮之固,社稷是依。非威望素着者,畴能统驭?
可改授高骈为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使持节淮南诸军事、兼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充淮南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管内营田观察处置等使,仍充诸道兵马都统、盐铁转运使,爵禄依旧。
其荆南节度使一职,既有所代,宜即停罢。所司速备旌节官告,遣使赍送。
呜呼!坐镇雄藩,总齐八州之赋;董督六师,殄灭群凶之党。永绥厥位,以副朕怀。
主者施行。
乾符六年三月己亥日”
“不必远赴江陵了,即刻改道,回师扬州!”
高骈接完旨意一挥手,声音斩钉截铁。帐中诸将一时愕然,就见他冷笑一声,继续下令:
“此前在扬州的一切调度布置,统统作废。该归建的兵马立刻归建,已启封的军械重新入库——不得有误!”
正说话间,偏偏有个不识相的属官趋前请示:“节帅,那已运至润州的府库钱粮……该如何处置?”
高骈勃然大怒,劈头便骂:“蠢材!”
他眸中寒光一闪,指节重重叩在案上:“吃进嘴里的肉,岂有吐出来的道理?自然是全部装船,一并运回扬州!”
高骈的舰队离开没多久,新任镇海军节度使的裴璩,便带着寥寥些许属员和护卫,抵达了润州。
裴璩此人,并非庸才。他在浙东观察使任上,虽未能独立平定王郢偏师,但也稳住了基本盘,并与董昌、钱镠合作取得了玉环山之捷,对东南局势和董、钱二人的能力有着清醒的认识。
然而,当他踏入润州节度使府时,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府库空空如也,老鼠都快饿死了;武库只剩下一些破损的刀枪;官仓的米缸能照出人影。整个节度使府,除了搬不走的房子和家具,几乎一无所有。
“高千里……你好狠的手段!”裴璩苦笑着对身边的幕僚道,“这哪是交接,这分明是抄家!留给我的,是一个烂得不能再烂的摊子。”
幕僚低声道:“使君,不仅如此。高骈临走前,还上了一道奏表,保举董昌为杭州刺史,钱镠为苏州刺史。此事已在江南传开。”
裴璩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抚额长叹:“高骈啊高骈,你这是临走了还要给我埋两根刺啊!”
他立刻明白了高骈的险恶用心。董昌占据杭州已是既成事实,如今高骈抢先表奏,自己若反对,立刻就会与实力最强的地头蛇董昌势同水火。钱镠乃董昌部将,令其居苏州,未必没有制衡董昌乃至给自己这个新任长官制造麻烦的打算。
裴璩在空荡荡的大堂里来回踱步,眉头紧锁。他现在要钱没钱,要兵没兵(润州本地兵弱且少),唯一能倚仗的,就是朝廷正式任命的法统和个人的政治智慧。
硬顶?绝对不行。董昌、钱镠刚立大功,气势正盛,自己无兵无粮,拿什么去顶?恐怕立刻就会引发新的叛乱。
完全顺从?又心有不甘,且显得太过无能。
思忖良久,裴璩终于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无奈而又现实的光芒。
“高骈此举,虽为私心,却也并非全无道理。”他缓缓开口,像是在说服幕僚,也像是在说服自己,“董昌确已实据杭州,其人虽粗豪,却也能镇住场面。钱镠有勇有谋,玉环山一战足见其能,苏州新遭兵燹,正需此等干才抚慰地方,招徕流亡。”
他走到案前,坐下,提笔润墨。
“本官既镇浙西,自当以安定地方为第一要务。董昌、钱镠二人,于平叛有功,暂摄州事,利于稳定。高相公之荐举,可谓恰逢其时。”
他开始书写给朝廷的奏疏,内容自然是极力附和高骈的提议,陈述董、钱二人之功绩与才能,以及目前稳定浙西、东局势的迫切需要,恳请朝廷尽快正式下达对董昌为杭州刺史、钱镠为苏州刺史的任命。
写罢,他用上自己的新任官印,吩咐道:“即刻发往长安。”
幕僚有些迟疑:“使君,如此……是否太过……”
裴璩叹了口气,苦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此刻与董、钱二人交恶,无异于自取灭亡。顺势而为,认可既成事实,至少能换来表面上的平稳,我等方能有机会徐徐图之,重整河山。这润州……唉,先从节省衙署用度,劝课农桑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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