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巢在信州营中，密切注视着高骈的一举一动。当他看到周边唐军纷纷拔营北返，包围圈骤然松动，而高骈的使者又不断前来“抚慰”时，他知道，计策已成！
他那双枭雄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凶狠而狡诈的光芒。投降？不过是韬晦之计！高骈老儿，你既如此托大，轻信于我，便是自取灭亡！
他暗中下令：集中所有精锐，备足粮草（甚至不惜杀马为食），磨利兵刃。他在等待，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要给因胜利而骄狂的淮南军，以致命一击。
“高骈老儿……果然中计。”他低声自语，手中的布帛擦过刀锋，发出刺耳的轻响。“他贪天之功，欲独吞灭我之名，却不知是自断臂膀。”
他麾下的将领们，如尚让、孟楷等人，皆屏息以待。他们深知，这段日子是何等难熬。张璘用兵如神，麾下淮南锐卒更是骁勇异常，他们连战连败，损兵折将，士气低迷到了极点。假意投降，输送重金，不过是喘息的权宜之计，是绝望中的豪赌。
“高骈的眼睛被功劳蒙住了，”黄巢缓缓收刀入鞘，声音冰冷，“但他的拳头，还在。”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将，“那个张璘，还像跗骨之蛆，紧紧盯着我们。不砸碎这只拳头，我等永无宁日，更别提北上中原！”
他猛地站起身：“传令下去！全军备战！目标——张璘！”
与此同时，张璘对黄巢的降意始终表示怀疑，屡次请求增兵，以期一举歼灭，永绝后患。
而高骈接到军报时就说了句“知道了”，随手拿起桌上的丹丸——是方士吕用之炼的“长生丹”，据说吃了能白日飞升。前几日吕用之在庭院里设坛作法，烧了符水让他喝，说看见“太白金星入都统帐”，是灭黄巢的吉兆。
他把丹丸塞进嘴里，甜得发腻。“回复张将军，”他对着镜子笑，“贼寇既已请降，不过是虚张声势。让他稳住阵脚，莫要自乱。”
他太渴望以一种完美、兵不血刃的方式结束这场战争了，这能为他本就辉煌的履历添上最传奇的一笔。
信使快马往信州赶时，张璘正站在营寨的了望塔上。江风比往日急，吹得他头盔上的红缨直打晃。副将陈璠爬上来：“将军，夜里探哨说，黄巢那边的狗都没叫——不对劲啊！”
张璘没说话，手按在腰间的刀上。他跟着高骈打了半辈子仗，从安南打到西川，最懂“反常”意味着什么。黄巢要是真心投降，不会把营寨扎在芦苇荡边——那地方易守难攻，更易突围。
“传我令，”他突然转身，“各营加强戒备，弓箭手登寨墙，骑兵备好马匹！”
可还是晚了。
五更天刚过，东方刚泛白的时候，喊杀声突然炸响。黄巢的人马像从地底冒出来的，黑压压地扑向营寨，前头的人举着湿棉被挡箭，后面的人扛着云梯往寨墙上搭。
“贼寇劫营！”陈璠的吼声被淹没在喊杀里。张璘拔刀冲下了望塔，刚到寨门，就见一支箭擦着他的耳边飞过，钉在后面的木柱上，箭羽还在颤。
“结阵！结阵！”他挥刀砍倒两个冲过来的贼兵，甲胄很快就被血染红了。淮南军确实是精锐，刚开始的慌乱过后，很快列起方阵，长枪对外，短刀在内，像块硬骨头似的卡在寨门口。
可黄巢是抱着必死的心来的。他亲自擂鼓，鼓声擂得震天响，贼兵踩着同伴的尸体往前冲，前面的人倒下了，后面的人立刻踩着尸体往上爬。张璘看见尚让举着大刀在阵前喊：“杀了张璘！赏黄金千两！”
打到日头升起来的时候，淮南军的阵脚开始晃了。张璘的胳膊被砍了一刀，血顺着甲胄往下淌，滴在地上汇成小水洼。他咬着牙往嘴里塞了块干粮，刚嚼两口，就看见贼兵里冲出一队死士，个个光着上身，脸上涂着红泥，举着短刀直扑中军帐。
“拦住他们！”张璘策马冲过去，刀劈翻一个死士，可更多的死士涌上来。他感觉自己的力气在往下掉，眼前开始发花——昨夜为了防备，他几乎没合眼。
“将军！援军呢？扬州的援军怎么还没来？”陈璠浑身是伤地跑过来，声音都带哭腔。
张璘的心猛地一沉。是啊，援军呢？他派了三拨信使去扬州告急，高骈怎么连个回信都没有？
就在这时，一支长矛突然从侧面刺过来，穿透了他的护心甲。张璘低头看着胸前的矛尖，血从嘴角涌出来。他想抬手拔刀，可胳膊怎么也使不上劲。又有几支长矛刺过来，他感觉自己像个破布娃娃似的被挑起来。
“将军！”陈璠的吼声很远。张璘最后望了一眼江北，那里本该有援军来的方向，可除了白茫茫的江雾，什么都没有。意识沉下去的时候，他好像听见江风在笑，笑他傻，笑高骈蠢。
主将战死的消息像瘟疫似的传开，淮南军的阵脚彻底崩了。那些跟着张璘打了无数仗的精锐，此刻像没了头的苍蝇，被黄巢的人马追着砍。寨墙被攻破了，粮草被烧了，连高骈赐给张璘的那面“常胜”旗，都被尚让扯下来踩在脚下。
扬州城里，高骈还在和吕用之看“神仙显圣”。烟雾缭绕里，吕用之装模作样地跳着，突然喊：“哎呀！太白金星说……说信州大捷！黄巢授首了！”
高骈刚要笑，帐外突然传来哭喊声。亲兵连滚带爬地冲进来，甲胄上还沾着血：“都统！不好了！信州……信州败了！张将军他……他战死了！全军覆没了！”
“哐当”一声，高骈手里的丹炉掉在地上，药渣撒了一地。他愣在那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亲兵，好像没听懂。“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发飘，“张璘……死了？”
“是！”亲兵哭得浑身抖，“贼寇诈降！张将军力战而亡！淮南军……淮南军主力没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有天神护佑，有吉兆显现，黄巢已是瓮中之鳖，即将授首，怎么会……
然而，败逃回来的残兵，每个人脸上的惊恐和身上的伤痕，都在无声地诉说着那场惨败的真实与残酷。
张璘，他的拳头，他的利剑，他战无不胜的象征，没了。就这么没了？被那个他视为囊中之物的私盐贩子，彻底砸碎了？
巨大的挫败感和恐惧感淹没了他。他一生征战，从未经历过如此彻底、如此羞辱性的失败。而且，这失败完全源于他自己的骄矜和误判！是他亲手遣散了援军，是他忽视了张璘的警告！
高骈踉跄着后退，撞在身后的屏风上。屏风是蜀锦做的，绣着他平定南诏的图，此刻被他撞得“哗啦”一声倒了。他看着地上散落的丹丸，看着吕用之吓得发白的脸，突然觉得天旋地转——那个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张璘，那个淮南军的脊梁，就这么没了？被他亲手送进了死地？
“不……不可能……”他喃喃着，腿一软坐在地上。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不是悲伤，是怕——怕得浑身发冷。他这辈子打了那么多仗，输过，却从没这么输过——输得这么蠢，这么彻底。
从此，高骈变了。
那个“落雕侍御”、平定安南、威震西川的绝世名将，仿佛一夜之间消失了。他紧闭扬州城门，深居简出，再也不提主动出击黄巢之事。朝廷的诏令、僚属的劝谏，他都充耳不闻。他彻底沉溺于吕用之等方士编织的神仙幻境之中，试图在那里面寻找慰藉和逃避。
信州一战，砸碎的不仅是张璘和一支军队，更砸碎了大唐王朝最后的脊梁，也砸碎了一代名将所有的骄傲与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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