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是永恒。
我从一片黏稠而冰冷的黑暗中,缓缓地苏醒过来。
最先恢复的,是痛觉。
头痛欲裂,如同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我的太阳穴里疯狂搅动,每一次心跳,都会引来一阵更加剧烈的、撕心裂肺的抽痛。喉咙里,充满了血腥和胆汁混合的苦涩味道,干涸而刺痛。浑身上下,更是没有一处不疼,那是在幻觉中与自己人惨烈搏杀后,留下的无数瘀伤和创口。
我艰难地睁开沉重如铅的眼皮,刺目的、带着热带独有湿热气息的阳光,让我那早已习惯了黑暗的瞳孔一阵刺痛。
视线,从最初的模糊、重影,渐渐变得清晰。
随即,一股比身体的伤痛,更加冰冷、也更加彻骨的绝望,瞬间将我彻底淹没!
我发现,我正身处一个巨大无比的、如同环形角斗场般的巨大山坳矿坑之中!矿坑的四周,是陡峭的、泛着暗红色金属光泽的岩壁,高达数十丈,寸草不生,将我们所有的退路,都彻底封死!
而在矿坑的中央,我,以及鲨七、陈添官、亚猜、何直、阮贵、刘黑仔……所有在追击中幸存下来的、我红旗帮最核心的弟兄们,总计一百余人,都如同待宰的牲口般,被人用浸透了海水的粗麻绳捆绑得结结实实,双膝跪地,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了屈辱意味的圆圈!
在我们的周围,站着数百名皮肤黝黑、赤裸着上身、头上缠着各色头巾的异族海盗!他们手中的弯刀和长矛,在阳光下闪烁着嗜血的寒光!他们的脸上,带着猫戏老鼠般的残忍笑容,正用一种看待死人的眼神,戏谑地、贪婪地,打量着我们这些阶下之囚!
他们,就是那些用诡异毒雾将我们尽数迷倒的伊班海盗!
就在此时,一阵嚣张而又充满了夸张意味的狂笑声,从矿坑上方传来!
只见一名身材异常高大、肌肉虬结如同山岩、仅有的一只独眼闪烁着暴虐与疯狂光芒的壮汉,在一众亲卫的簇拥下,缓缓地从岩壁上开凿出的石阶上,走了下来。
他,便是这支伊班海盗的头目——芽采刹!
他赤裸的上身,纹着一条张牙舞爪的蓝色鲨鱼,手中,更是拖着一柄比寻常人大腿还要粗壮的、布满了狰狞铁刺的巨大狼牙棒!那狼牙棒之上,还沾染着早已凝固发黑的血迹。
他走到我们面前,那只独眼,如同审视货物的屠夫,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脸上,缓缓扫过。他那夸张的步伐,那不可一世的神情,仿佛他不是一个海盗,而是这片天地间唯一的主宰!
“Kalian babi dari qing!” 芽采刹突然开口,他那把狼牙棒重重地往地上一顿,发出一声闷响!“cakap! Kenapa datang sini?!”
他说的,是一种我完全听不懂的、充满了卷舌音和喉音的土话。那声音,如同野兽的咆哮,充满了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喜怒无常的疯狂!
我们所有人都茫然地看着他,没有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然而,我身旁的亚猜,在听到这番话后,那张本就因为恐惧而苍白的脸,瞬间变得如同死人般,没有一丝血色!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极致的恐惧!
从他的肢体语言,我们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和不祥的预感!
芽采刹看到我们这副“呆若木鸡”的模样,他那只独眼中,瞬间燃起了暴怒的火焰!他显然没有耐心跟我们这些“听不懂话”的俘虏多费唇舌!
“tak cakap?! bagus!”他发出一声狰狞的狂笑,随即,用他那生硬的、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夹杂着土话,咆哮道,“不说?!好!好得很!那就……让你们自己选!你们!选一个出来!我杀了他!你们……就肯说了吧?!”
他竟然……竟然要用这种方式,来逼迫我们!
所有人都被他这残忍而又疯狂的言语,惊得目瞪口呆!
那句充满恶意和戏谑的问话,如一块巨石狠狠地砸在每一个弟兄死寂的心湖之上,激起的,却是更加深沉的绝望。
选一个出来?让我们……自己选一个兄弟去死?!
我能听到身边弟兄们那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能感觉到他们身体不受控制的剧烈颤抖。但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敢动。在这绝对的武力压制和无法理喻的疯狂面前,我们如同被蛇盯住的青蛙,连一丝反抗的力气都已失去。
我的目光,犹如在漆黑的海上寻找灯塔的溺水者,拼命地、越过几个弟兄的肩膀,试图与对面的亚猜对上。我不需要他说话,我只需要从他那同样充满了恐惧的眼神中,读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信息!这个疯子……他到底还想做什么?!
然而,就在我的视线与亚猜那惊恐的目光交汇的一刹那——
那个一直如同戏耍般踱步的芽采刹,猛地停了下来!
他那只布满了血丝的独眼,如同最敏锐的秃鹫,瞬间便捕捉到了我俩之间那无声的、绝望的交流!
一个残忍的、猫捉老鼠般的、令人作呕的笑容,在他那张狰狞的脸上缓缓绽开。
他没有再看向亚猜,而是迈着夸张的步伐,一步一步,朝着我走了过来。他手中那柄巨大的、沾满了血污的狼牙棒,在粗粝的矿坑地面上拖行着,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他走到我的面前,蹲下身,那股浓烈的、混合了汗臭和血腥味的体味,扑面而来,几乎让我当场呕吐出来。
他伸出那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带着侮辱性地,拍了拍我的脸颊。
“哦……”他那只独眼,几乎要贴在我的脸上,那充满了变态快意的声音,如同毒蛇般钻入我的耳中,“……看来,你,是他们的头儿?”
我没有回答,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头,用那双早已被怒火和血丝烧得通红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瞪着他!
“哈哈哈!好!厉害!”他突然放声大笑,那笑声,充满了神经质的疯狂!“我就喜欢你这种眼神!不过……”
他的笑容,瞬间变得狰狞无比!
“我就……偏偏不杀你!”
他猛地站起身!猛地举起手中那柄沉重的狼牙棒!
“不——!!”我的瞳孔,在这一刻,猛地收缩到了极致!我目眦欲裂,发出一声不似人腔的、充满了绝望的嘶吼!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如同巨锤砸在湿麻袋上的声音,在我耳边轰然炸响!
“噗——!”
温热的、黏稠的液体,夹杂着白色的、豆腐脑般的碎块,瞬间溅了我满脸满身!那股浓烈到极致的血腥味和脑髓的腥臭味,疯狂地涌入我的鼻腔,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僵硬地、如同生锈的木偶般,缓缓地转过头。
我看到,跪在我身旁的何直,那个总是憨厚地笑着、作战却异常勇猛、被我寄予厚望的年轻汉子,他的头颅……已经不见了。
只剩下半截还在流淌着红白之物的脖颈,以及那依旧跪得笔直的、无头的身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芽采刹看着我那因为极致的愤怒、悲痛、和难以置信而彻底扭曲变形的脸,发出了更加疯狂、也更加得意的狂笑!他手下那些伊班海盗,也跟着爆发出震天的、如同野兽般的欢呼和口哨声!他们为这血腥的杀戮而喝彩!为他们首领的残忍而狂欢!
我的世界,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的声音。
我听不到他们的狂笑,也听不到弟兄们的悲鸣。我只能看到,何直那无头的身体,缓缓地、缓缓地,向前倒下,溅起一地尘土。
我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燃烧着地狱之火的巨手狠狠攥住,然后一点一点地,捏成了碎片。
“怎么样?!痛苦吗?!愤怒吗?!”芽采刹那如同魔鬼般的声音,再次在我耳边响起,他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将我的脸强行抬起,逼着我去看何直那惨不忍睹的尸体!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只独眼中闪烁着的、因为我的痛苦而愈发兴奋的、变态的光芒!
我没有再咆哮,也没有再挣扎。
我只是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早已被血泪模糊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股足以将整个天地都焚烧殆尽的、冰冷刺骨的刻骨仇恨!
“哈哈哈!好!太好了!就是这种眼神!”我的沉默和恨意,似乎让他感到了更大的满足!他松开手,再次举起了手中的狼牙棒,如同一个巡视自己领地的君王,在那些早已被恐惧彻底击垮的、跪着的弟兄们之间,缓缓踱步。
他停在了一个年轻的、还在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的弟兄身后。
“嘭!”
又是一声闷响。
他走向另一个,脸上甚至还带着挑选祭品般的、愉悦的笑容。
“嘭!”
他不需要任何理由,也不需要任何言语。他只是在享受,享受这种生杀予夺的快感,享受我们因为他的每一次挥棒而产生的、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
最后一棒,落下了。
落在了那个总是憨厚地笑着、作战却异常勇猛的、我的亲卫之一,刘黑仔的头上!
我仿佛又看到了,在虎门攻坚战时,他憨笑着,将最后一个馒头分给我时那朴实的模样。
“嘭!”
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了那一抹飞溅的、刺目的血红之中。
我的心……麻木了。
就在芽采刹再次举起那沾满了鲜血和脑浆的狼牙棒,准备享受下一场杀戮的盛宴之时——
一个清冷的、如同山涧清泉般威严的声音,突然从矿坑的上方,缓缓地传了下来。
那声音,说的也是我们听不懂的土话,但其语调,却与芽采刹的疯狂暴戾,截然不同。那是一种属于上位者的、平静而又充满了力量的语调。
“Yacaisa, hentikan.”
仅仅是一句话,便让整个矿坑之内,那喧嚣的、充满了血腥味的狂欢,瞬间安静了下来。
连芽采刹那举到半空的狼牙棒,也猛地僵在了那里!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矿坑的岩壁之上,那最高处的、如同王座般的巨大平台之上,不知何时,已悄然站立着一个窈窕的身影。
那是一个女人。
一个美得不似凡人的女人。
她看起来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身上穿着一件用不知名的、闪烁着银色光泽的丝线织就的、如同月光般皎洁的长袍。她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健康的、如同蜜糖般的颜色,五官深邃而立体,带着南洋女子特有的异域风情。她的长发漆黑如墨,如同瀑布般垂下,上面点缀着无数细小的、用贝壳和白色珊瑚打磨而成的饰品。
她的脸上,用一种红色的、不知名的植物汁液,描绘着神秘而古老的图腾,从额头一直延伸到下颌,更给她增添了几分神秘与威严。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但当她出现的那一刻,周围的风,似乎都静止了。连矿坑岩壁上那些因为高温而扭曲的空气,都仿佛变得柔和了起来。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那双如同黑曜石般深邃的眸子,平静地扫过下方这片血腥的修罗场,那眼神中,没有丝毫的波澜,仿佛在看待一群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蝼蚁。
女祭司莎华。我脑海中有一个奇怪的声音。
她缓缓地抬起手,手中,握着一根用整块白色珊瑚雕刻而成的、顶端镶嵌着一颗巨大蓝色宝石的权杖。她用那权杖,遥遥地指向了天边那轮即将落山的、血色的残阳。
她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伊班海盗的耳中:
“matahari akan terbenam, dewa laut sedang marah.”(太阳即将落山,海神正在发怒。)
“darah para korban persembahan tidak boleh mengalir sebelum bulan purnama.”(祭品的鲜血,不该在月圆之前流淌。)
她的话,如同神谕!
我看到,周围那些原本还嚣z张狂妄的伊班海盗们,在听到她的话,并看到她手中那根象征着神权的珊瑚权杖之后,脸上瞬间露出了无比虔诚和敬畏的神情!他们纷纷扔掉手中的兵器,朝着莎娜的方向,五体投地,跪拜了下去!
连芽采刹,也只能恨恨地将手中的狼牙棒扔在地上,虽然一脸的不甘,却也不敢再有丝毫的违逆!
她叫停了芽采刹的杀戮。
她,用一种我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仅仅凭着几句话和一个手势,便将我们从死亡的边缘,暂时拉了回来。
喜欢南海龙腾:从张保仔到七海之王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南海龙腾:从张保仔到七海之王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