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劈那年之后没多久,镇里搞了一次联考
镇里说要搞联考那天,李晴老师脸上的笑明显少了半层。
她拿着一沓印着红章的通知,站在讲台上,一字一句给我们念:“本次统一考试,将检验各校教学成果……”
底下一片“嗡嗡”声。
对我们来说,“联考”三个字就等于——
大人会比平时更爱吵架,老师会比平时更爱骂人,家里鸡蛋数量会莫名其妙增加。
放学回家的路上,村口已经开始冒香。
有人在祠堂门口烧香拜祖:“保佑我家娃考个好分数。”
有人往老柳树根下塞红纸:“压压惊,别再出事。”
我妈一边洗菜一边跟我说:“联考很重要,全镇都看的,你别给我们家丢脸。”
我嘴里啃着一块红薯:“以前的小考也没见你这么紧张。”
“那不一样。”她叹气,“老师说了,这次考好了,以后上镇中的时候,好学校会优先要你们。”
“那不好学校要谁?”我问。
“要你这样的。”我爸在一旁插嘴,“吊车尾你知道不?”
我:“……”
说实话,自从爷爷走之前那句“你得还”卡在我脑子里之后,我对“考出去就翻身”这句话的信心已经打了点折扣。
——我出去是翻身,还是翻车?
但这不影响我作为一个小学生的核心天赋:拖延症+侥幸心理。
全镇联考前一晚,正常小孩都在灯下写卷子、背默写。
我在干嘛?
我在河边抓鱼。
1
那天傍晚,河边的水被夕阳染成一条红线,村里一群小孩扎在那条线旁边用矿泉水瓶子改的简陋鱼笼往水里戳。
“明天考试你们不复习啊?”我象征性问了一句。
话音刚落,我就先给自己翻了个白眼——我自己不也在这?
“复习了。”周大壮坐在石头上,脚丫子在水里乱晃,“背到脑子都快炸了。”
“那你还来?”
“背不进去了。”他理直气壮,“我妈说开开脑子。我觉得我这脑子已经开到见风的程度了。”
他转头看我:“你复习了吗?”
“复习了啊。”
“复习啥了?”
“复习抓鱼。”
他翻了个比天还大的白眼:“你再这么吊儿郎当,小心明天考成倒数第一。”
“倒数第一也是第一。”我认真道,“也是个第一。”
几个小孩一起笑成一团。
苏小杏没笑,她蹲在离水面最近的一块石头上,手里拿着个小网,眉头皱得跟考卷上那种大题似的。
“你复习了吗?”我问她。
“我?我背了一下午。”她咬牙,“背到我现在只要一闭眼,就能看见乘法口诀在我眼皮底下跳舞。”
她说着,眼神直勾勾盯着水面,突然一网抄下去,一条小鱼被她捞了上来。
“你看,”她甩甩网,“鱼也是,努力蹬腾半天,最后还不是落到网里。”
“你现在讲话越来越像你妈了。”我感叹。
“那总比你像你爸强。”她反怼,“整天嘴上挂着一个‘运气’。”
我笑笑,没接。
运气这两个字,现在在我脑子里已经不是好词,是“爷爷临终那句遗言”的快捷键。
回家后,我妈特地煮了两个鸡蛋,说“一个给你明早吃,一个晚上补补脑”。
晚饭后,她把一叠卷子啪地拍在桌上:“最后冲刺一回。”
我看了看桌上的卷子,又看了看墙上那台小破电视,电视里正好开始放《西游记》重播。
“妈,我觉得——”我很真诚地说,“现在最关键的是,我要调整心态。”
“嗯?”
“你看书里都说了,临到大考前不要再硬背,会乱。”我一本正经,“我现在要放松,放松懂不懂?”
我爸在一旁点头:“他说得也有点道理。”
我妈瞪他:“你少跟着起哄。”
但最后,她还是叹了口气:“那你看一会儿电视,十一点前给我睡觉。”
结果我十点半就趴在床上睡了——不是自觉,是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卷子一张都没动。
这就是我联考前夜的“充分准备”:河边抓鱼 + 看西游记。
2
第二天早上,我被我妈一巴掌拍醒。
“几点了你知道吗?”
窗外的天已经亮得发白,鸡叫都叫完一轮又一轮了。
“几点?”我下意识摸枕头,“考试完了没?”
“再不起就快完了。”我妈扯掉被子,“你看看你,哪有你这样当学生的?”
我被塞了一嘴馒头,又被塞了一个鸡蛋,下楼时鞋子都是一边走一边蹬上的。
镇里安排的是各村小学生集中到镇中心小学考试。古柳村离镇上不远,但走路也得小半小时。
大人们早早就带着娃出发,有的坐拖拉机,有的挤三轮,被风一吹,孩子的头发乱得跟被鸡啄过一样。
我们家出门晚了,路上只能一路小跑。
“你再跑快点。”我妈在后面喘,“到时候迟到看你咋办。”
我一边跑一边想:要是错过考试,是不是也算一种“命运安排”?
然后脑子里自动浮现爷爷那句:“你命硬,能扛。”
好吧,那就扛着跑吧。
等我们赶到镇小学门口时,其他村的学生已经在操场上按学校排好队了。
李晴老师在队伍边上,一眼就看到我,脸上那表情真是又气又笑。
“你还有脸来?”她迎上来,“差一分钟铃就打了。”
我“嘿嘿”笑了一下:“老师,我这是算好了时间。省得在考场外面紧张。”
她瞪我:“你再给我说一遍?”
我立刻改口:“我错了。”
她叹了口气:“赶紧排队去。听见没有?进去后把名字写对。”
我站到我们学校那一排队伍最后,刚站稳,楼上铃就响了。
——真·卡点入场。
3
考场是镇小学四年级的教室,比我们村小学的教室宽敞一点,黑板擦得干干净净,桌子上贴了号码。
我按号找到自己的位置,屁股刚落椅子,监考老师就把卷子发下来。
卷子厚厚一沓,上面印着“xx县义务教育质量监测试卷”几个大字,看着就很吓人。
第一科是语文。
我翻开卷子,前面拼音、词语、造句都还行,能靠平时上课胡乱记一点撑过去。
做到阅读题,我有点虚。
文章讲的是一个小孩小时候在农村怎样怎样努力读书,最后考上大学改变命运,顺便感恩老师云云。
我边看边有点出戏——
全镇的小孩都在做这篇题,里面写的村庄会不会也是像我们这样?
做到最后一大题作文,我直接放弃深度思考,选择了全年龄段最安全主题:《我的理想》。
那一刻,我的理想很真实:
“我的理想是以后赚很多钱,给家里盖新房子,给妹妹买糖吃,给爷爷烧纸的时候多烧几箱纸钱。”
写完我才后知后觉,爷爷那时候已经走了快一年了。
整个语文卷做完,我心里大概有数:不至于挂,但也没多好。
数学卷发下来时,我默默给自己打了个预防针:
——能写多少写多少,剩下的交给命。
选择题那一排,我前面几个还能算,后面几个已经超出我数学天赋范畴。
我盯着其中一道题看了很久:
“一个水池有两根水管单独注水,甲……乙……同时打开……问多久注满……”
我脑子里只剩:
——我又不是水管。
我在空格里写:“设时间为x”,写完愣了一下。
我甚至不知道“设时间为x”接下来该干嘛。
此时距离交卷还有五分钟。
教室里开始有写完的人翻卷子,有人无聊用橡皮擦桌子,有人趴在桌上睡觉。
我手里一直转铅笔,转着转着,突然想起——
有一次李晴在黑板上讲类似的题,讲到一半有人打断,她就顺口说:“记不住就死记个结论——总工作量除以效率和,能用很多年。”
当时我听完只觉得:“原来老师也会说人话。”
我不知道那句话对不对。
总之,现在我决定尊重一下她的付出。
我在草稿纸上胡乱写了一行“工作量=1”,后面一通操作,也不知道对不对,最后得出个数字。
我看着那个数字,心里特别清楚:
——我算得一点也不踏实。
交卷铃响前一分钟,我心一横,在四个选项里画了一个刚好跟那个数字差不多的。
“好。”监考老师收卷。
我放下笔,心里只有一个感觉:
——凉就凉吧。
4
成绩出来那天,村里像过节。
当然,是别人过紧张节,我们家过“莫名其妙被夸节”。
李晴拿着一张打印出来的成绩单,站在讲台上,语气难得带了点骄傲:
“我们古柳小学,这次镇里联考,全镇前十有俩是我们学校的。”
底下一片“哇——”。
她停顿了一下:“其中——第六名,是我们班的。”
我的心“咚”地跳了一下。
有一半是预感,有一半是不敢信。
“林宴。”
全班的视线“唰”地一下刷到我身上。
我整个人懵了一秒,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前排有人小声说:“他不就是昨天抓鱼那个吗?”
我才真切意识到:
——我考了第六。全镇第六。
李晴朝我勾勾手:“起来,说两句感想。”
我缓缓站起来,脑子一片空白。
“说啥?”我小声问。
“随便。”她笑笑,“你平时不是最能说吗?”
全班等着看我笑话的眼神,比祖宗牌位还整齐。
“嗯……”我清了清嗓子,“就是……”
“就是?”
“就是……运气好。”
底下一片大笑。
李晴也被逗乐了,但她马上收了笑:“好,你谦虚是好事。不过老师要严肃地说一句——”
她敲敲讲台:“有些同学是有天分的,只要稍微努力一努力,就能飞起来。”
这句话后来在家长会上被无限放大,变成:
“你看人家林宴,人家天资好一点,再加上也认真听课,你看这成绩。”
认真听课四个字,我自己听了都想笑。
家长会结束后,我妈回家的路上嘴里全是“飞起来”的梗。
“你以后就按这个劲头好好学,别中途掉下来。”
“嗯。”
“你爷爷在天上看见也高兴。”
“嗯。”
她没看见的是:我每“嗯”一次,心里就会冒出一次爷爷那句——
“不是不能你一个人好,是不能光你一个人好。”
5
同一时间段,古柳村另一边,苏小杏家正上演另一出。
那天放学,我路过她家小卖部门口,听见里面声音有点大。
“小杏,你看看你这次考的什么玩意儿。”是她妈的声音,“人家林宴考全镇第六,你呢?你平时不是最要强吗?”
“我已经比上次高了十几分了。”这是苏小杏,“我都已经比以前努力很多了。”
“努力?努力有用你还能考这点?”
“那你想让我怎样?我又不是林宴。”
她这句话一出口,屋里安静了一秒。
我站在门口,脚底发麻。
我一点也不想偷听别人被骂,但腿就是不听使唤地停在那里。
“你这丫头!”她妈叹气,“你从小就嘴硬。我不是说你要跟谁比命,我是说——机会摆在这儿,能不能再拼一把。”
“那你能不能别拿他当尺子量我。”
她声音有点哑了,“我已经很累了。”
我赶紧悄悄退回路边,装作只是路过。
结果刚走两步,小卖部门“哐”一声被推开,苏小杏一头扎出来。
她看见我,愣了一秒:“你怎么在这?”
“路过。”
“你刚刚……”
“我啥也没听见。”我立刻说。
她看着我,眼睛红红的,过了两秒,突然冷笑了一下:“行,你现在是全镇第六,你想听也配。”
这句话有点狠。
我被噎住了:“我又没让你妈拿我比你。”
“你不让,她就不比了?”她抬手擦了一把眼睛,“你现在走到哪儿,人家都说‘福孙’‘命好’,你以为只有你听着别扭?我天天被拿来当反面教材,你问问我爽不爽?”
“我也很难受。”我憋出一句。
“你难受啥?”
“我每次考好了,都觉得——好像从别人那边拿了点东西过来。”
她愣了一下,表情有点复杂:“你别跟我讲这种话。”
“为什么?”
“听着更烦。”
她深吸一口气,看了我一眼,语气淡了些:“你考得好,是你的事。你爹娘高兴,是他们的事。别人拿你当标杆骂自家孩子,那是别人的事。你别全往自己身上揽。”
她说完,顿了一下,又嘟囔了一句:“你要是真那么内疚,下次考差一点给我看看。”
我笑了一下:“这个不用你说。”
她也别过脸,嘴角勾了勾:“滚吧,全镇第六。”
我“哦”了一声,转身往回走。
走了两步,又听见她在后面小声补了一句:“恭喜啊。”
声音不大,但被风一吹,刚好飘到我耳朵里。
6
晚上,村里一户人家爆出了一声特别凄厉的牛叫。
声音拖得老长,从村东头一路飘到村西头,像有人在半夜撕开一块布。
“咋了?”我妈探头往窗外看。
“听声音像是李二狗家。”我爸皱眉,“他那头牛前几天刚从镇上赶回来。”
不过一会儿,消息就传遍了——
李二狗家的牛,不知道咋的,在牛棚里自己一脚踏空,腿直接折了。
“前几年听说过牛踩死人的,没听说过牛自己摔断腿。”
“这两年怪事多。”
“就是,怪事一年多了。”
院子里,大人们一边洗碗一边聊。
我坐在门槛上,手里转着那支考试时用的小黄鸭铅笔。
有人夸我:“宴子这次考得好啊,全镇第六,将来有出息。”
另一个人接:“他命好,从小就命硬。”
我听着这些话,手指一紧,小黄鸭的脑袋在我指间被转得晕头转向。
我那支笔在卷子上转来转去的时候,李二狗家的牛是不是刚好在牛棚里抬了那一下脚?
这个联想很毒,但就是自动冒出来。
我把它压下去,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句:“你想太多。”
——但不管我怎么骂,爷爷那句“以后你得还”和梦里那一堆伸过来的手,还是像老胶布一样,黏在我脑子里。
那天晚上睡前,我躺在床上,盯着屋顶上那块没刷匀的石灰斑,看着看着,就看成一堆乱伸的手影子。
我翻了个身,把被子往自己头上一蒙。
——那点被我拿走的东西,算在谁头上?
——
然后呢?
全镇统一考试之后,我成了嘴里被人夸“有出息”的那个。
也是从那之后开始,村里那些原本被当成“小倒霉”的事,一件接一件,变成了:
“古柳好像,真的有点不对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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