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里的车进村,总有一种“查账”的味道。
第二天一早,老柳树那边刚被晨雾绕了一圈,村口就停了两辆银灰色商务车,县里的车贴被雨洗得发亮。
罗雨薇在村委门口跟我碰头,手里夹着个文件夹,眼下青黑得很专业。
“昨晚没睡好?”我问。
“你以为谁跟你一样,喝两口就能当安眠药。”她翻了个白眼,又压低声音,“提醒你一句,今天不是普通检查。”
“哪天是普通的?”我随口接。
“这次,除了县里发改委、农业农村局的,人力那边还有一个‘合作专家’随行。”她把“合作专家”三个字加重,“你自己看名单。”
她把名单递给我,纸上几个名字里,有一个我一眼就看见——
魏庭。
三个字后面括号:某综合规划咨询机构 高级顾问。
系统很贴心地在我视野里飘出一行小字:【山河社中层成员,参与过滨江文旅等项目。】
“原来如此。”我把纸折回去,“老熟人。”
不是我熟,是梁思曼熟。
村委会议室里临时摆了几排桌子,桌子腿用纸片垫着,坐一圈领导,坐一圈“位置还不算领导”的人。
我和梁思曼坐在“项目组代表”的那一侧,恰好和魏庭斜对角。
他四十来岁,一身标准“顾问式”休闲西服,表情写着“我见过的项目比你吃过的米还多”。
县里领导先讲了几句“乡村振兴”“试点探索”的套话,大家客客气气地拍了几轮马屁,才轮到所谓“专家顾问点评”。
魏庭翻了翻我们事先递上去的项目简报,唇角有点笑意:“我看了一下你们古柳的方案——”
他停顿了一下,斜了我们这一桌一眼,“目前主打的是‘不大拆大建’?”
“先把老街区修好,再说引流,重点在‘留住原住民生活痕迹’?”
他说“生活痕迹”的时候,语气就像说“污点”。
我没接,先看梁思曼。
她低着头翻笔记本,像在数页数,实际上在找节奏。
“这种做法——”魏庭慢悠悠,“理念是不错的,挺……理想主义的。”
“只是有个问题。”他抬手敲了敲桌面,“资金回流周期会非常长。”
“Lp 不会喜欢看一堆‘人情故事’,他们看的是财报。”
县里领导一听“资金回流周期”,明显心里一紧,眼神在我们和他之间来回跳。
空气里立刻多了股味道:你们这帮搞情怀的,要拖我们后腿?
我心里“呵”了一声。
【系统提示:当前场域舆论倾向向“效率优先”偏移。】
【建议:投放“短期数据+长期对比”样本,抵消偏移。】
“那魏老师的建议是?”我笑了一下,主动接话,“按你们那一套——统一拆旧建新,配上一整套标准化文旅街?”
魏庭不急,反笑:“至少那样,三年内可以看见完整的回报曲线。”
梁思曼合上笔记本,终于抬头。
“曲线好看,”她接过去,“前提是项目至少能活三年。”
她话不重,语气也淡,但整个会议室都安静了一下。
县领导咳了一声,试探着说:“梁总的意思是……”
“魏老师你之前做的滨江文旅城,我去看过。”她看向魏庭,眼神平静得像在聊天气,“开盘当天气氛很好,我朋友还去凑过热闹。”
“只可惜——”她翻了翻手边资料,“两年后就成了新闻里那个样子。”
她指尖轻轻在桌面点了下,罗雨薇立刻心领神会,把我们准备好的 ppt 打了出来。
县里投影是旧的,灯光一灭,整个会议室都陷进昏暗里,只有墙上的画面清楚——
几张滨江烂尾项目的新闻截图,时间线明晃晃地摆着。
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有领导脸色当场就僵了一瞬。
“当然,我只是作为个人——”梁思曼继续,“对‘回报曲线’这四个字,有点ptSd。”
她看向县领导:“我这边,只能保证一点——”
“古柳这单,我不会在合同允许范围内偷工减料,不会用报表去欺骗任何一个 Lp。”
“至于见效快不快,”她侧过头,看了我一眼,“林宴,你的数据带了吗?”
我心里骂了一句“你会甩活”,嘴上倒是很配合,从包里抽出几张打印好的表。
“我们这条小卖部街区,”我说,“街道长度总共一百二十米,之前平均日流水多少,大家也清楚。”
“——一天几百块,卖烟酒饮料,谁都没抱过什么希望。”
“这一个月我们只做了三件事:”
我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把地面修平,排水修好,下雨天不再到处积水。”
第二根手指:“第二,把‘最烂的那几间门面’帮他们整理出来,腾给愿意做新业态的人。”
第三根:“第三,让周甜拍短视频,只拍真实生活——谁家蒸包子,谁家打牌,谁家老狗趴门口晒太阳。”
“然后呢?”
我把一张折线图拍在桌上:“一个月前,整条街日流水平均 600 左右。”
“这周数据——”我点了点,“平均 2100。”
会议室里有人直接发出一句“啊?”,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在开会,赶紧憋回去。
“游客停留时长也从之前平均十几分钟,拉到了四十多分钟。”我补充,“人来了,不再只是买一瓶水就走。”
“这还只是样板街一级试点。”我笑了一下,“董老师、魏老师,如果你们觉得这叫‘效率低’,那我确实理解不了高效率的定义。”
县里那位分管领导眼睛亮了一瞬,赶紧顺势往上接:“年轻人有思路是好事。”
他看向魏庭:“咱们不是一直提‘分类施策’嘛,有的地方适合大棚,有的地方适合精细化试点。”
“古柳村以前是‘问题村’,现在愿意从基础做起,我看值得鼓励。”
话风一转,会议室里的温度立刻回来一点。
魏庭脸上笑意没怎么散,眼神却冷了一层。
“数据好看当然是好事。”他说,“只是希望你们能一直这么幸运。”
“有些项目,”他顿了顿,“开始也很好看。”
“后面呢?”梁思曼问。
两人眼神在半空中撞了一下。
“后面……”魏庭看了看县领导,又慢悠悠笑起来,“就让时间来证明吧。”
暗访组在村里转了一圈,看了样板街、老柳树、祠堂工地,领导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临走前还捏了捏我肩膀:“不要给我们掉链子啊,小林。”
我点头:“你们也别让我们变成宣传片里的滤镜。”
对方愣了一下,笑着挥挥手:“嘴挺损。”
……
人都散了之后,走廊里的气压比开会时还低。
魏庭站在楼梯口,等人都差不多走光了才开口:“梁思曼。”
他叫名字的时候,没加“梁总”。
梁思曼停下脚,转身:“魏老师。”
“你这脾气,”他摇头,“一点没改。”
“你这审美,”她回,“也是。”
魏庭笑了一下,笑里没温度:“上次你想当英雄,结果怎么样,你忘了?”
“我没忘。”她说,“所以这次我不想再装瞎。”
魏庭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到我脸上:“你以为这个小子能护你?”
我刚想说“我也没主动报名”,又被梁思曼截住:“我没指望谁护。”
“我只指望这次出事的时候,”她看着魏庭,“别再有人帮我收拾烂尾。”
“我宁愿让它收在我自己手里。”
空气瞬间凉了一度。
魏庭盯着她看了两秒,最后只是丢下一句:“你赌不起第二次。”
然后转身下楼去了。
……
晚上,镇子边上的小酒馆又见面了。
这家小酒馆装修有点土复古,木桌油光发亮,墙上挂着几张不知道哪年演出的戏曲海报。
“你这几天是不是把这儿当办公室了?”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人已经在角落靠墙的位置坐好了。
梁思曼把一瓶啤酒往桌上一推:“今天算庆功宴。”
“庆什么?庆我们又多了一项 KpI?”我坐下。
“庆你今天没在县里领导面前说错话。”她说,“以你的嘴碎程度,这是奇迹。”
我笑:“你对我评价就这么低?”
“对,尽量保持低。”她撬开瓶盖,“这样你偶尔正常一点,我都会很感动。”
啤酒泡沫往外冒,她拿纸巾擦了一下,动作慢慢的,看不出今天被威胁过的痕迹。
“魏庭说的那些,你别放心上。”我说。
“我没放心上。”她喝了一口,“我只是被回忆恶心了一遍。”
“滨江那次之后,”她看着杯子里的泡沫,“我妈在电话里骂我。”
“骂什么?”我问。
“骂我‘不懂事’。”她笑了一下,“她说,‘你那么聪明,怎么不会装糊涂?’”
“‘被人推出来背锅的时候,你就不会往后躲一步?’”
“她觉得我应该早点学会——出事的时候,就找人顶。”
她抬眼看我:“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开始看你这么不顺眼吗?”
“因为我这么爱背锅?”我替她说。
“是啊。”她点头,“你这种人,很适合当这片地的好人。”
“很好用。”
“你骂人都绕这么一大圈?”我眯眼,“不直接说我傻?”
“傻和有用不冲突。”她轻轻碰了碰我的杯子,“今天你那几张数据,救了我一回。”
“要不是你先出手,我没法在县领导面前,把滨江那几张图放那么大。”
说着,她突然叹了口气:“不过你也别有太多幻想。”
“什么幻想?”我警惕。
“关于我。”她说。
我愣了一下:“我对你有什么幻想?”
“你这类人——”她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给自己又倒了一点酒,“一旦把谁放在心上,就会往死里背锅。”
“我见多了。”
酒馆里广播在放一首老歌,声音不大,歌词听不清,只剩下一点哼哼唧唧的旋律垫在下面。
“别爱我,爱项目。”她淡淡说。
我被这句话噎了一下,半天没反应过来:“……啥?”
“我不适合被你这种人爱。”她说,“我适合被当成合作伙伴。”
“出事了各回各家,谁也别怪谁。”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很亮,亮得不像喝了酒,更像在给自己打预防针。
我被她莫名其妙地上了一课,忍不住反问:“那你呢?”
“你爱什么?”
梁思曼想了想,笑了一下:“我爱能收尾的东西。”
“能完完整整,从头到尾,不烂在谁手里。”
“所以人对你来说,都不算‘能收尾’的东西?”我问。
“人这种东西——”她把啤酒瓶在桌上转了一圈,“最不稳定。”
她话说得很冷,但下一秒,手在桌子底下摸索了一下,碰到了我搁在桌沿的手背。
她没马上收回去,停了两秒。
那两秒比她刚刚说过的所有大道理都诚实。
我没有动,只是轻轻反过来碰了一下她的指节。
“你刚才那句话,”我说,“换个说法就是——别爱你,爱古柳?”
“差不多。”她嘴角勾了一下,“古柳至少会一直在这儿。”
“你呢?”
“我……”我想说“我可能早晚被气运劈死”,想了想还是换了句,“我现在不是也和古柳绑在一起嘛。”
她抬眼看着我。
灯光很黄,酒桌有点黏,两个人之间的空气黏黏糊糊的,说什么都容易说重。
酒馆老板在吧台那边喊:“最后一轮了啊,准备打烊!”
我看了一眼时间:“差不多回去了。”
“嗯。”她把剩下半杯一口闷了,站起来的时候晃了一下。
“不行,我请你喝的酒不能白喝。”她扶着椅背,笑得有点没力气,“你得送我回去。”
“你这叫喝醉了才想起我是项目负责人。”我嘀咕。
“错。”她伸手拍了拍我肩膀,“我是担心你半夜又在脑子里跟祖宗算账,顺便拉你出来透透气。”
我们一路晃到镇上的商务小酒店门口,夜风有点凉,她刚才那点酒意被吹散了一些。
进电梯的时候,她倚着电梯壁,看着数字从一楼跳到四楼,突然开口:“喂。”
“嗯?”我靠在另一侧。
“你不要爱我。”她又重复了一遍,“爱项目就行。”
“我爱谁你管得着?”我有点烦这种“提前发免责声明”的口气。
“管不着。”她说,“但我知道你这类人。”
“你要是真把谁放心上,你就会想办法帮她把所有烂摊子收完。”她侧过头看我,“我不想再有人替我收拾烂摊子。”
“那你刚刚是谁先抓我手的?”我没忍住。
她哼了一声:“那是怕雷。”
电梯“叮”一声到了,她走出去,拿房卡开门,手指在门把上停了一下。
门打开一条缝,她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混着一点酒、一点疲惫,还有一点我不敢轻易命名的东西。
“要不要上来?”她问。
我挑眉:“你这是在给我发绩效邀请?”
“帮我看一下明天的预算表。”她说,“我怕自己今晚又改砸了。”
——这话从内容上看,一点问题没有。
时间、地点、眼神,全是问题。
我靠在门框上,叹了口气:“你确定不是要拉我一起背锅?”
“那你可以拒绝。”她说。
我们对视了一下。
最后我还是迈了进去。
门轻轻合上的声音,盖住了走廊尽头电视里传来的广告声。
里面发生什么,这里就不写了。
成年人总要有点自己的留白。
……
第二天一早,我从酒店侧门出来,天刚蒙蒙亮,镇上的早餐摊还在支炉子。
【系统提示:关键协作者绑定度 +20。】
【个人情感变量波动值 ↑。】
我揉了揉太阳穴:“你能不能别用这么难听的词?”
“什么叫绑定度?说得像我买了套餐。”
我刚吐槽完,另一个门开了。
梁思曼穿了件很普通的运动外套,头发扎成马尾,脸上没妆,比平时少了三分“投资人”,多了点“普通人”。
她看到我也愣了一下,随即秒切工作脸:“起来挺早啊,林老板。”
“今天 KpI 继续加油?”
“梁总昨晚的预算,你满意吗?”我顺嘴。
她眼神“唰”地杀过来一个“你要死”的眼刀,嘴角却压不住。
“闭嘴。”她说。
我笑了一下,没再多说。
两个人一左一右往村口走,表面上像两个一大早出来晨跑顺便谈工作的合伙人。
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昨晚那句“别爱我,爱项目”,已经把一条线画得很乱。
……
回村的路上,手机振了一下。
我低头一看,是一个很久没亮过的备注——
【顾晚星】。
——大学时那个总是出现在抽签同组名单上的女生。
她发来一句很轻巧的话:
听说你回老家搞项目了?
挺酷的。
要不要拍个纪录片?
【系统提示:旧情绪变量回流——城市线角色介入。】
【情感线将进入多线并行状态。】
我看着屏幕,脑袋隐隐开始疼。
一个村,一堆债,一个系统,一圈各有伤疤的女人。
我突然很想问系统一句——
【有没可能开个“情感分流”功能?】
系统没理我。
老柳树那边,早起的大爷大妈已经开始在树下拉家常。
日子继续往前滚,我只能跟着一起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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