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曼进古柳村这天,天气好得不太真实。
天蓝得像从电视剧里抠出来的,云是那种刚好拍短视频就会配“治愈”二字的形状。
村口挂着一条红底黄字的横幅:
热烈欢迎各级领导和企业家莅临指导工作
横幅下面拉了一块红毯,红毯边上压着砖头,砖头上蹲着一只鸡。
鸡很明显搞不清楚今天发生什么,只知道它脚下那块布滑得要命,一直想换个地方站。
我站在“欢迎队伍”的倒数第二排——
前面是王支书和镇里的干部,后面是一群被叫来“上镜”的村民代表。
周甜举着手机,在队伍一旁走来走去,小声念台词:
“好,待会儿车一进来,我们先拍一个远景,再给大人物一个特写……阿姨你笑一下,对,就是那种‘谢谢你们来救我们’的笑……”
那位阿姨有点紧张:“谢啥啊?钱还没来呢,我先笑?”
“你这就叫真实。”周甜乐,“粉丝最爱看这种。”
我看着这一脸期待又一头雾水的队伍,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系统在耳边慢悠悠地播报:
【当前古柳“集体期待值”:87】
【集体期待值过高时,如项目失败,容易触发“群体性倒运”……】
“别说话。”我在心里打断它,“等她先落地。”
话音刚落,一辆黑色 SUV 慢慢开进村口。
车不算特别贵,但车身擦得很干净,阳光照在车顶,晃得一片亮。
车刚停下,王支书就立刻上前,胸脯一挺:“梁总好,辛苦辛苦,路上累不——”
话说到一半,驾驶座门开了。
先伸出来的是一条穿着细高跟的腿,鞋跟稳稳点在红毯边缘。
然后是人。
她今天穿得很简单:白衬衫,裤脚刚好露出脚踝的烟管裤,一条丝巾随便绕了两圈,头发扎在脑后,脸上只有淡淡的妆。
不妖,也不端着,更多的是一种“谁也别想糊弄我”的松弛感。
她第一眼没看横幅,也没看迎接队伍,而是低头看了看脚下的红毯。
红毯有一角起皱,底下压着一块歪斜的砖头。
她沉默一秒,抬脚,用鞋尖轻轻一挑——那块砖松松垮垮地翻开了,连带红毯一大块都鼓了起来。
“谁铺的?”她的声音不高,却一下子压住了周围所有的喧哗。
王支书愣了一下:“这……这是我们村里自己搞的,小小意思,给你——”
“以后别搞这种小小意思。”她打断他,抬眼扫了一圈,“这地面不平,红毯滑,我这脚要是崴了,你们赔得起骨折费吗?”
队伍后面,有人“噗”地笑了一声,又立刻捂住嘴。
她也没真生气,只是随手把那角红毯踢到一边,转头朝车里说:“小周,告诉他们,下次我们来一个地方开会,如果门口铺红毯,合同价格先减百分之五。”
后座下来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生,笑得很乖:“记了,梁总。”
王支书脸色有那么一下青红交替:“哎呀,这不就是图个喜庆……”
“喜庆很好。”梁思曼说,“但喜庆不应该是铺出来的,是赚出来的。”
她这一句,比什么“指导意见”都管用。
我在后面听得想鼓掌,又不敢鼓,只能在心里给她点了个赞。
——这女人,确实不好哄。
王支书赶紧转移话题:“梁总,咱们先去祠堂开个简短座谈,镇里的领导也在那边等——”
“不去。”
她看都没看祠堂方向,“先走走。”
“啊?”王支书愣住,“这……路线已经安排好了,我们先介绍一下项目蓝图,然后——”
梁思曼像听见了什么笑话,微微扬了扬眉毛:“路线?你们还给我排动线了?”
她转头看着他,“我不是检查组。”
空气一下子僵住。
“我今天不是来打分的。”她慢条斯理地说,“我是来决定要不要把钱放这儿的。”
她抬手指了指村路另一头:“我先随便逛逛,看看你们没给我准备的部分。”
说完,也不等回应,直接朝一条窄巷子走过去。
那条巷子,是没来得及刷墙的。
墙皮斑驳,电线像面条一样挂在空中,一只瘸腿狗趴在阴凉处,懒洋洋地抬头看了一眼。
“宴子!”王支书急了,小声冲我喊,“你快跟上,你不是跟她比较熟吗?别让她乱跑呀,这边还没收拾——”
“你刚才说的。”我小声回他,“她不是检查组。”
我还是跟了上去。
周甜也猫着腰跟上,镜头对着梁思曼背影,悄悄开了录制。
“梁总,我们……我们这边还没来得及统一美化,有点乱。”我试探着提醒一句。
“乱我见得多了。”她头也不回,“我怕的是,看不到乱。”
语气不重,却扎心。
巷子里晒着腌菜、被罩和男人的秋裤,空气里有一点咸一点潮。
一个小孩光着脚在水沟边玩水,见到我们一行人,愣了两秒,然后捂着肚子往家里跑:“妈——有人拍电视来了!”
“不是电视。”周甜笑,“是互联网。”
梁思曼停了一下,回头扫了我和周甜一眼:“都在录?”
周甜老实点头:“留个素材。”
“可以。”她说,“但有几点希望你记一下。”
她伸出一根手指:“一,别只拍白墙蓝天。
二,别强行给别人配心灵鸡汤。
三,如果你想红,尽量别靠消费自己老家人的惨。”
周甜被她一句说到痛脚,脸色“腾”地红了。
“我……我以前发过那种视频。”她咬着嘴唇,“我删掉了。”
“删不掉的。”梁思曼说,“网是有记忆的。”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但人可以变好,这是你们这种短视频平台唯一的优点了。”
这一句,既是批评,也是退路。
周甜抬头,眼睛有点亮:“那我以后拍你们这些有钱人崩溃的时候。”
“那得看你运气了。”梁思曼笑出声,“你们这村,运气现在还在他身上。”
她抬下巴示意我:“对吧,林先生?”
我:“……”
——这女人消息也太灵。
我们绕了一圈,终于走到小卖部门口。
卷帘门拉了一半,小风铃挂在门楣,轻轻晃。
门内,苏小杏正蹲在地上,一手抓着拖把,一手拎着一袋刚拆封的瓜子。
她今天确实难得打扮了一下——头发扎得比平时利索,t 恤换成了带一点小花的衬衫,袖子还是照旧卷到胳膊肘。
看见我们这一行人,她愣了一下,本能地站起来,把拖把往墙上一靠。
“欢迎光临。”她声音有一点紧,“想买啥?”
王支书急忙介绍:“梁总,这是我们村年轻人自营的小卖部,未来规划为‘集市中心’……”
“我问她。”梁思曼打断,视线落在小杏身上,“你叫?”
“苏小杏。”她直起腰,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一个卖糖的。”
“卖糖的很好。”梁思曼走进店,“糖卖得好不好,你家就甜不甜。”
小卖部里其实很普通:
两排货架,有的东西摆得整整齐齐,有的地方还乱塞着老板自家吃的一包泡面;
角落里那台坏冰柜被拖出来,上面摆了几盆花花草草;
最显眼的,是那面贴着旧奖状和账单的墙。
梁思曼几乎是一眼就锁定那面墙。
她走过去,伸手在一张褪色奖状上停了一秒:“先进个体经营户……二零零几年的?”
“零七。”小杏脱口而出,“那时候搞了两年批发,运气挺好的。”
“那后来呢?”
“后来啊……”小杏嘴角扯了一下,“后来就不先进了。”
她没提父亲中风、赔钱、卖车这些字眼,但墙上的新旧账单已经帮她说了一遍。
梁思曼看了一会儿,忽然转头对我说:“昨晚这个墙,你有没有想过让她撕掉?”
我摇头:“我建议她留着。”
“理由?”
“这是她家以前真风光过的证据。”我说,“也是她现在还愿意折腾的原因。
我不想明天项目不在了,这面墙也不在了,最后啥都没留下。”
梁思曼“嗯”了一声,大拇指慢慢点在那张奖状边缘:“好理由。”
她转身,对王支书说:“谁要是敢让她把这墙刷掉,我先从合同里划掉十万。”
王支书愣住:“刷个墙……也不至于……”
“你们爱把东西刷干净。”她语气淡淡,“把裂缝刷白,把旧事刷没,把丢脸刷光。
可是你们刷不掉的是——别人记得你们曾经骗过他们。”
这话一落,小卖部里陷入短暂的安静。
连货架上的风干豆腐都显得有点尴尬。
我使劲憋笑,生怕现在笑出声被当场开除项目负责人。
小杏在柜台后面,眼神却第一次带了点明显的赞同。
“梁总。”她忽然开口,“那我能不能提个不太懂事的要求?”
“说。”
“以后你拍宣传片也好,写材料也好,能不能不要只拍那些干干净净的白墙、整整齐齐的摊位?”
她咬了咬唇,“顺便拍一下我爸这张奖状。
他现在走不动路了,看手机眼睛也花。
但要是有人跟他说,‘你以前那张奖状上电视了’,他可能会高兴一点。”
梁思曼看着她,笑意淡了些:“这要求,一点都不不懂事。”
她回头看了一眼跟着进来的年轻摄影师:“小周,记一下。
这面墙,是我们以后所有素材里的固定镜头。
不许磨皮,不许美颜。”
“好。”小周声音很认真。
门口有人“咳”了一声。
镇里的一个干部终于忍不住插话:“梁总,我看我们还是先去祠堂开个会,ppt 已经准备好了,方案——”
“ppt?”梁思曼像是终于听到了她最厌烦的词,“走吧,去看一眼。”
我知道她这句“去看一眼”,语气里已经写满了“不耐烦”。
祠堂里早摆好了桌子和投影幕布,屏幕上停着第一页:
古柳村乡村振兴示范项目汇报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汇报人:古柳村村委会 \/ 项目顾问:林宴
看到自己名字,我下意识挺了挺背。
“梁总,您坐中间。”镇干部殷勤地把她往主位引。
她扫了一眼那个位置:“我就坐后面一点。”
她拉开一把普通折叠椅,在第二排坐下,把笔记本放腿上。
坐主位的是王支书和镇里来的领导,ppt 讲解的任务交给了一个年轻人。
小伙子显然准备了很久,声音铿锵有力:“我们的项目将从‘硬件改造’‘软件提升’‘品牌运营’三个维度入手,打造集——”
“停一下。”梁思曼举了举手。
小伙子愣住:“梁总,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这个 ppt 不是你写的吧。”她问。
小伙子被堵住,有点慌:“我、我整理的……”
“整理。”她点点头,“那写的人呢?请他来讲。”
镇干部干笑:“这……我们是团队共同——”
“没关系。”梁思曼站起来,“那就换个讲法。
你们告诉我,去年村里一共卖出了多少斤土豆,平均毛利是多少,烂在地里的有多少?
这个问题,谁能现场回答?”
祠堂里一阵窸窣。
王支书眉头拧了一下:“梁总,这个具体数据,我们得回去查账——”
“你们不知道自己一年卖多少土豆,”她说,“却能写出‘品牌运营三步走’?
你们这不是搞项目,是搞文学创作。”
我险些笑出声。
镇干部脸色有点挂不住:“梁总,您说重了,我们也是第一次探索——”
“我没有说你们不努力。”梁思曼的语气依旧不急,“我只是说,你们努力的方向有点偏。
偏到让我忍不住想问一句——你们到底是想让我给你们投钱,还是想让我帮你们写检查材料。”
这句话,把“形式主义”四个字噎回了所有人口里。
我看着一屋子人,第一次真切感受到——
原来,这种等级的人说真话,是这么好看。
梁思曼随手把笔记本合上:“行了,别放 ppt 了。
我们换个方式。”
她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到我身上:“林宴,你来讲。”
我:“……我?”
“对。”她点头,“我先问你几个问题,你当着大家答。
答得不好,我这次就当下乡旅游一趟,下次不来了。”
祠堂里“咚”地一声,是谁不小心撞翻了板凳。
王支书急急地说:“梁总,这孩子刚从城里回来,经验不足,有什么——”
“我看上的,就是他经验不足。”梁思曼说,“起码还没学会把真话都换成套话。”
所有人视线一起向我射过来。
我咽了口口水,站起来,感觉脚有点发飘。
系统在耳边冷静播报:
【当前“全村关注值”91】
【宿主请注意,本次发言将影响:
——村民对项目的信任度
——投资人对宿主的信任度
——上级对古柳的容忍度】
“闭嘴。”我在心里说,“你别比他们还吓人。”
梁思曼看着我:“第一个问题。
——你觉得,这个项目如果失败,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她没问“如果成功多么光明”,直接问“失败”。
祠堂里安静得能听见有人吞口水的声音。
我深吸一口气:“最坏的结果,是村里再也没有人相信任何项目。”
我尽量让自己说得慢一点:“以前他们相信‘抓住厂子就翻身’,厂子跑了;
相信‘搞旅游就翻身’,游客没来几个,欠了一屁股账;
这次要是又搞砸了,他们以后连‘把地种好’都懒得认真。
因为他们会觉得——反正最后都会黄。”
有人低声叹气,那声叹气,在祠堂里滚了一圈。
梁思曼微微点头:“第二个问题。
——那你为什么还要推这个项目?你凭什么觉得自己不会再搞砸一次?”
这个“凭什么”,问得很扎。
我差点脱口而出“我有系统”,又生生咽回去。
我盯着祠堂门外那一截老柳树枝影,开口:“因为我比谁都清楚,古柳烂账有多烂。”
“那些欠下的情分、断掉的项目、砸掉的信誉——我家都沾上了。”
我笑了一下,“你要是看过村里那篇骂我的匿名帖子,你就知道,他们把我当‘罪魁祸首’。
这话难听,但也算半对。”
祠堂里有人轻轻“哼”了一声,不知道是认同还是不服。
“我以前出去上学、工作,有多顺,村里就有多不顺。”我说,“这笔账,总要有人认。
那我就认一点。
你说我搞砸,我跑不掉。
你说我搞成了,我也跑不掉。”
梁思曼笑了:“你这种认错方式我挺喜欢。”
她转身,对在场所有人说:“各位,这就是我今天想听的。
不是‘为了响应国家号召’,不是‘为了广大村民的幸福’,而是——
‘我知道自己欠了账,我要想办法还一点’。”
“这种话难听。”她耸肩,“但至少是真的。”
王支书开口:“梁总,宴子这孩子心是好的,就是说话不太会——”
“会不会说话不重要。”梁思曼打断,“重要的是,谁愿意在项目搞砸的时候站出来挨骂。”
她看回我:“第三个问题。
——你打算怎么做到,‘这一次不再是演戏’?”
我沉默了几秒。
“我打算把所有假动作都拆开来。”我说,“比如——
欢迎你来,我们可以挂横幅,但不铺滑的红毯;
做 ppt 可以,但前提是每一条数据都能在帐本里翻出来;
要拍视频可以,但我们先保证店里货是真的在卖,而不是摆给你看。”
“你要我做样板,我做不到。”我抬起头,“你要我带着他们把日子过得稍微像话一点,我可以试试。”
祠堂里,有人轻轻笑了一声,又很快压下去。
梁思曼终于把笔记本完全收起:“够了。今天就到这儿。”
“梁总?”镇干部懵了,“那合同、合作细节——”
“合同我会让法务拟。”她说,“但有一条我现在可以讲清楚。”
她把手插进裤袋,看向王支书,又看向我:“——以后关于古柳项目,无论是拿钱,还是挨骂,我只认两个主体。”
“一个,”她点了点祠堂的梁,“是古柳村自己。”
“另一个,”她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是林宴。”
“镇里、县里要关注可以,要加条也行,但别想着改剧本。”
这话一出,祠堂里“嗡”地一下——
有人心里爽,有人脸上挂不住。
镇干部脸色明显僵了一下:“梁总,你这说得也太……”
“我投资项目,又不是投资简报。”梁思曼笑,“大家放心,我尊重流程,也会尊重你们的工作。
但我更尊重这村子的现实。
我不可能每来一次,就看一场新的舞台剧。”
她看向小杏:“你的小卖部,以后会是我们项目的结算点之一。
前提是——你别欠货款。”
“我欠你可以。”小杏反射性嘴硬,“我不欠供货商。”
“行,有骨气。”梁思曼笑出声,“你要是拖我账,我就天天站你店门口,给你直播讲财务报表。”
周甜忽然举手:“那我能不能来拍?”
“可以。”梁思曼说,“不过我得先看你的剪辑方案。”
这话一出口,她实际上已经给了周甜一个位置——“项目的半官方记录者”。
系统在耳边跳出新的提示:
【古柳村“外部信任值”+7】
【村源气运:34% → 36.5%】
【备注:
——一次高强度真话交流,
可抵三次刷墙。】
我忍不住在心里笑:“你这比喻还挺按时更新。”
【请注意——】系统补了一句,【当你把话说死,
——你就得开始做。】
我知道。
这回不是“说说就算了”的年代,也不是“拍完照片就结束”的项目。
祠堂门口,阳光照进来,打在那面“先进集体”匾额上,光斑晃得人眼睛疼。
我突然有一种很具体的感觉——
古柳这一回,可能真的要从“演给人看”,翻到“干给自己看”这一页了。
代价是,往后出事的时候,可能所有人都会先找我。
但没办法。
我自己把头伸出来,让人认我。
那以后挨打的时候,也只能先轮到我。
喜欢那年我把全村气运偷走了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那年我把全村气运偷走了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