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清晨，太阳懒洋洋地爬上山头，将淡金色的光芒洒在覆盖着厚厚积雪的靠山屯。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开始冒出缕缕灰白色的炊烟，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燃烧特有的焦香和偶尔飘来的苞米粥的甜腻气息。
村东头老槐树下的水井边，早已聚集了几个早起挑水的媳妇和婆子。井口冒着丝丝白气，辘轳吱呀作响，水桶碰撞的声音清脆，夹杂着女人们压低了却依旧清晰的闲聊声。
“瞧见没？昨儿个后晌，那雪下得正紧的时候，俺可看见了，”快嘴李婶把水桶从井里提上来，神秘兮兮地凑近旁边的王婆子，“老赵家那个，就是苏茉莉，顶着满头满身的雪，直愣愣地往赵团长那院儿去了！”
王婆子正费劲地摇着辘轳，闻言手一顿，浑浊的眼睛里立刻冒出精光：“真的？她一个没出阁的大姑娘，下那么大雪，往单身汉子院里跑？啥时候出来的？”
“啥时候出来？俺哪能一直盯着？”李婶撇撇嘴，用扁担钩住水桶，“反正俺挑第二趟水的时候，天都擦黑了，还没见她出来呢！啧啧，那院门关得紧紧的……”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小媳妇，叫春苗的，忍不住插嘴：“茉莉姐是去给赵团长送文件吧？她现在是咱公社的干部，有工作上的事儿……”
“呸！”李婶啐了一口，“啥文件非得赶着大雪天送？再说了，你见谁家送文件送到天黑都不出来的？孤男寡女的……”她拖长了调子，意思不言自明。
“就是，”王婆子附和着，脸上是那种窥见秘密的兴奋，“俺早就觉着不对劲。那赵团长，多大的官儿？人又精神，以前多少姑娘惦记着，他正眼瞧过谁？偏偏对这苏茉莉不一样，又是教她开拖拉机，又是让她去家里吃饭……要俺说，这苏茉莉不愧是咱屯里一枝花，手段高着呢！”
春苗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茉莉姐长得俊，心眼也好，还当了干部，她是真心佩服的。可这些婆子的话，像针一样，细细密密地扎在人心里。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打断了井边的窃窃私语。众人抬头望去，只见苏茉莉推着一辆半新的飞鸽牌自行车，正从村部那边过来。她今天穿了一件簇新的军绿色棉袄，衬得肌肤胜雪，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辫梢系着两根红色的毛线头绳，鲜艳夺目。更惹眼的是她脚上那双鞋——不是村里姑娘常穿的自家纳的千层底布鞋，而是一双半旧的、擦得干干净净的军用翻毛皮鞋！那皮鞋厚实、威武，穿在她纤细的脚上，有种说不出的扎眼和……气派。
井边的声音瞬间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住一样，黏在了那双军皮鞋上。这年月，一双军皮鞋可是稀罕物，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赵团长是军人，他有这样的鞋不奇怪，可这鞋，现在穿在了苏茉莉的脚上！
茉莉仿佛没有看见那些探究、惊讶、甚至带着点嫉妒的目光，她推着自行车，步履轻快，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红晕，眼神比平日里更加水润明亮。她走到井边，停下车子，笑着跟众人打招呼：“李婶，王婆婆，春苗，挑水呢？”
“啊……哎，茉莉啊，这是去上班了？”李婶反应过来，脸上堆起不太自然的笑，眼睛却忍不住又往她脚上瞟。
“是啊，”茉莉弯腰拍了拍自行车座上的些许雪沫，动作自然流畅，“雪天路滑，得早点走。”她直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春苗身上，温和地说：“春苗，你家那口子腰好点没？我那儿还有半瓶红花油，回头给你拿过去。”
“不用不用，茉莉姐，好多了……”春苗连忙摆手，心里暖烘烘的。
又寒暄了两句，茉莉便骑上自行车，沿着被清扫出来的村路，叮叮当当地远去了。那挺拔的背影，尤其是脚下那双随着踏板起伏的军皮鞋，在雪后初霁的阳光下，格外醒目。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井边才重新炸开了锅。
“看见没？看见没！”李婶激动地拍着大腿，“那双皮鞋！肯定是赵团长的！这都穿上了，还说没事？”
“哎呀呀，这苏茉莉真是好手段，不声不响就把赵团长拿下了？”王婆子咂着嘴，又是羡慕又是酸，“这下可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以后就是官太太了！”
“赵团长那可是战斗英雄，立过功的！听说津贴高着呢！苏茉莉跟了他，以后可是享不完的福喽！”
“享福？那也得有那命担着！高门大户是那么好进的？”也有人阴阳怪气。
春苗听着这些话，心里却不像刚才那么堵得慌了。她看着苏茉莉远去的方向，心想，茉莉姐那样好的人，穿那双军皮鞋，可真好看。赵团长那样的大英雄，和茉莉姐站在一起，一定也很般配。她默默地担起水桶，决定回家就把这些闲话烂在肚子里，谁也不告诉。
而此刻，骑在自行车上的苏茉莉，感受着脚下那双略显宽大、却异常温暖坚实的皮鞋传来的力量，耳边仿佛又响起昨夜分别时，赵振国那低沉而不容置疑的话语：“雪深路滑，这鞋防滑，穿着。”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温存的嘱托，却将她稳稳地护在了他的羽翼之下。
晨风吹在脸上，带着雪后的清冽，她却只觉得脸上发烫，心里像是揣了个小火炉，咕嘟咕嘟地冒着欢快的气泡。这双鞋，如同一个无声的宣告，在这靠山屯的清晨炊烟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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