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望着被镇魂阵裹成黑雾的墨无尘，指节在判官笔杆上轻轻叩了两下。
识海里的阴司镇魂殿正发出灼热的震颤，像是沉睡千年的古钟被重新敲响。
他能清晰感觉到，那支跟了他半月有余的判官笔，此刻正顺着掌心的纹路往血脉里钻——不是排斥，是认主时的亲昵。
你说我不该现在觉醒？他扯了扯染血的衣袖，语调轻得像在拉家常，可你偷生死簿碎片时，怎么不想想地府该不该乱？
墨无尘的嘶吼突然拔高，黑雾里渗出几缕猩红：你根本不知道那东西有多危险！当年你为了救个凡人魂飞魄散，现在......话音戛然而止，镇魂阵突然收紧，像只无形的手攥住他的神魂。
顾昭看见他灰袍下的身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透明，就像被烈日融化的霜。
原来你知道我的前世。顾昭眯起眼，指尖的判官笔突然自行旋转起来，笔尖泛起幽蓝的光，那正好，送你下去问问老孟婆，当年我心软救的人，可曾后悔过。
最后一个字落地，判官笔突然爆发出刺目金光。
顾昭甚至没来得及挥笔，那支笔便化作流光刺入墨无尘眉心。
黑雾里炸开一声凄厉的惨嚎，接着是细碎的噼啪声——像是某种封印被彻底碾碎。
识海中突然浮现出一行鎏金小字，顾昭盯着那行字，喉结动了动：因果书写，可书天地因果，笔落无悔，功德为媒。
昭哥哥！林婉儿的尖叫从院墙外传来。
顾昭猛地转头，就见柴房檐下的槐树上，那个总爱跟着他学采药的小娃正瘫坐在地。
阿宝的小脏手攥着个缺了口的陶碗，碗底还沾着几星乳白的液体——是他前日试验孟婆汤时，不小心洒在石臼里的残留。
我记起来了......阿宝的眼睛失去了焦距，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是地府守门人，那天是墨无尘背叛了我们......他偷走了生死簿碎片，才引发地府动荡......
沈青竹的剑地出鞘半寸。
她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玄色暗卫服带起一阵风，却在碰到阿宝前生生顿住。
指尖悬在小娃额前半寸，她转头看向顾昭，眼底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急切：这是......
孟婆汤残留。顾昭快步走过来，蹲下身时膝盖压得青石板吱呀响。
他闻到阿宝身上淡淡的药草味里混着孟婆汤的甜腥，那是前世地府忘川边特有的气味。
阿宝的小嘴唇还在动：你们要小心......地府已经乱了，许多亡魂被放了出来，还有人在人间寻找天命判官......话音未落，他突然闭上眼栽进林婉儿怀里。
林婉儿手忙脚乱地托住他的脑袋，抬头时眼眶都红了：昭哥哥，阿宝是不是中邪了？
不是中邪。顾昭伸手摸了摸阿宝的后颈，那里有个淡青色的印记——是地府守门人的魂印，他前世在忘川边见过百次千次。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沈青竹紧绷的下颌线，扫过白无常立在院角的苍白身影，最后落在远处被月光染成银灰的山脉上。
萧绎要反，宇文珠要乱，这些都是明面上的刀。他的声音低了些，像是说给沈青竹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可真正的祸根，在地府。
沈青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
她望着顾昭额间那道若隐若现的金纹——方才压制墨无尘时，那道纹闪过的刹那，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梦。
梦里有个穿玄色官服的人，站在忘川边用笔尖挑起她的魂，说小将军，你阳寿未尽。
所以你要当阴帝。她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哑，不是为了什么权柄，是为了镇住地府的乱？
顾昭转头看她。
月光落进他眼底，把那汪深潭照得透亮：我要镇的从来不是地府。他指了指自己心口，是这乱世里，所有该活的人，都能活；该死的债，都得偿。
林婉儿突然抽了抽鼻子：昭哥哥，阿宝在说梦话呢。她低头，就见小娃皱着眉翻了个身，嘴里含糊地喊着。
顾昭蹲下来，用指节轻轻敲了敲阿宝的额头。
魂印淡得几乎看不见了，孟婆汤的残留正在被小娃的生机慢慢化解。
他抬头时，正撞进沈青竹的视线里。
她的剑已经收进鞘，但指尖还搭在剑柄上，像只随时会扑出去的猫。
去把阿宝抱回屋。他对林婉儿笑了笑，又看向白无常，锁魂井的铁链换最新的，墨无尘的神魂......他顿了顿，多缠三圈。
白无常躬身时，腰间的铜铃轻响：是，殿主。
夜风卷着槐树叶扑过来，打在顾昭脸上。
他望着识海深处那座逐渐清晰的阴司镇魂殿，突然想起方才因果书写浮现时，笔杆上泛起的温度——像极了前世自己在判官殿里批生死簿时，砚台里未凉的墨。
青竹。他转身，看见沈青竹还站在原地，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明日跟我去趟南梁边境。
做什么？她扬起下巴，可握剑的手却松了松。
收阴兵。顾昭摸了摸袖中的判官笔，笔杆上的纹路正随着他的心跳微微发烫，地府放出来的亡魂，总得有人管。而我......他望着远处渐起的晨雾，声音里有了锋刃般的锐度，正好缺支能夜袭的兵。
识海深处，锁魂井的铁链突然发出剧烈的震颤。
墨无尘的神魂被锁在井底，那些泛着寒光的锁链正一寸寸往他魂魄里钻。
他望着头顶那方小小的天，听见顾昭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因果书写，第一笔，就写你不得超生。
锁链穿透神魂的剧痛里，他突然想起前世在判官殿里，那个总爱把笔杆转得飞起来的年轻人。
那时的顾昭说：我判生死，不为罚，只为给这世间个公道。
可现在的顾昭，笔杆上的金纹比当年更盛。
墨无尘望着逐渐溃散的神魂，终于笑了——他到底还是没猜错，这世间最狠的公道，从来不是笔尖的生死，是那个说要给公道的人，终于学会了用最锋利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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