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方的紫霞像浸了血的纱，被夜风撕成碎片时，顾昭听见了脚步声。
那声音很轻，却带着股说不出的沉，像是鞋底沾了湿泥，又像是有人踩着青石板，每一步都要把地面压出个浅坑。
韩信的目光扫过院外那棵老槐树，树影里晃出个佝偻的身影——灰布道袍洗得发白，腰间挂着个半满的酒葫芦，酒气混着松木香飘过来。
“半壶酒？”顾昭低念一声，指尖在腰间竹片星图上轻轻一按。
那星图是月婵送的，此刻朱砂纹路微微发烫，像在提醒他什么。
老道士走到院门前，抬头时，月光正好落在他脸上。
顾昭这才看清，半壶酒的眼尾有道淡青的印记，形状像片残缺的月牙，和他往日里邋里邋遢的模样截然不同。
“顾小友。”半壶酒咧嘴一笑，露出两颗缺了角的门牙，酒葫芦在腰间晃出清脆的响声，“贫道夜观星象，见阴星倒转，命主星芒被黑霾笼罩，特来寻那‘镇魂殿宿主’说两句话。”
顾昭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分明记得，半月前半壶酒还蹲在村口老槐树下，用草棍戳蚂蚁窝，说“今日宜晒谷，不宜动土”，此刻开口却像换了个人。
他侧过身，指节轻叩门框：“请进。”
镇魂殿内烛火摇曳。
半壶酒刚跨进门槛，忽然踉跄了下，酒葫芦“当啷”砸在青石板上。
他弯腰去捡，袖口滑落，露出腕间一道暗红的印记——是朵六瓣莲花，花瓣边缘泛着幽蓝，像被阴火灼过。
顾昭的目光在那印记上顿了顿，不动声色地坐回主位。
韩信站在他身侧，拇指摩挲着腰间玉牌，那是他谋圣转世的本命法器，此刻微微发烫。
“小友可知，这天上星斗，分阴阳两盘？”半壶酒坐定，酒葫芦在掌心转了两圈，“阳盘主人间气运，阴盘主地府轮回。今夜阴盘里，天机殿的镇殿星暗了七分，地藏王的慈悲星却亮得刺目——”他突然凑近，酒气喷在顾昭脸上，“有人要掀棋盘了。”
顾昭的后颈泛起凉意。
他想起昨夜虚影说的“天命要你顺从”，想起白童子那根泛着冰碴的拘魂索，喉间泛起股腥甜。
指尖在桌下攥紧，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道长说的，可是地府内部之争？”
半壶酒的酒葫芦“啪”地磕在桌上，酒液溅在烛芯上，腾起团幽绿的火焰。
他眯起眼，眼尾那弯月牙印记突然发亮：“天机殿掌轮回笔，管人间生死；地藏王坐地狱门，渡冤魂往生。两派争了千年，如今要借人间帝王更替分胜负——而你，”他的手指点向顾昭眉心，“你这镇魂殿宿主，正是他们眼里最好的棋子。”
殿外突然传来瓦片碎裂的轻响。
顾昭的神识如潮水般涌出，在院外那株老槐树上捕捉到道黑影——黑衣，蒙面，腰间悬着柄刻满符咒的短刀，刀鞘上缠着根褪色的红绳。
“阁下既然来了，何不现身？”顾昭的声音像浸了冰的铁，抬手在虚空划出道金纹。
三尊阴兵从地底钻出，青面獠牙的鬼头刀泛着冷光，瞬间将槐树周围的阴影绞碎。
黑衣人本已摸到窗下，被阴兵的鬼气一冲，身形顿了顿，突然甩出七枚青铜钉。
钉子上缠着黑狗血，“叮叮”钉在殿门四角，竟将镇魂殿的气场撕开道缝隙。
他趁机倒退两步，脚尖点着屋脊就要遁走，却听顾昭冷笑一声：“想走？”
判官笔在掌心凝成金芒，顾昭笔尖轻点，空中那道黑影的脚踝突然缠上根锁链——是生死录里抽出来的因果线。
黑衣人本已跃上半空，被锁链一拽，“噗通”摔进院外的菜地里，滚了身泥。
“阴司密探？”韩信俯下身，扯下黑衣人面上的黑巾。
露出的是张陌生的脸，左眉骨有道刀疤，正随着急促的呼吸抽搐，“天机殿的狗，倒会挑时候。”
黑衣人突然咬碎口中的药丸，嘴角渗出黑血。
顾昭的阴兵刚要上前，他已化作团黑雾，只留下柄短刀——刀鞘上的红绳绣着“天机”二字，字迹被血浸透，泛着妖异的紫。
“好个死士。”顾昭盯着那团消散的黑雾，指尖在案几上敲出轻响，“连名字都不肯留。”
半壶酒突然抓起酒葫芦灌了口酒，酒液顺着下巴淌到道袍上：“天机殿怕贫道说多了，派密探来灭口呢。”他晃着空了的酒葫芦站起身，“该说的都说了，贫道也该走了。”
顾昭起身拦住他：“道长就这么走了？”
半壶酒冲他挤了挤眼，眼尾的月牙印记忽明忽暗：“命星难测，唯心可定。顾小友，你心里有杆秤，比什么星象都准。”他绕过顾昭，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那柄短刀上的红绳，是用百日婴儿的胎发编的——天机殿为了灭口，倒真是下血本。”
话音未落，他已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满地酒气。
顾昭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对院外守着的亲卫招了招手：“派两个人暗中跟着，别打草惊蛇。”
韩信拾起地上的短刀，指腹擦过刀鞘上的“天机”二字：“半壶酒腕间的莲花印，是地藏王座下渡魂使的标记。他来，是想借你之手，搅乱天机殿的布局。”
“那我们就将计就计。”顾昭接过短刀，金芒在刀身上一扫，刀鞘里滑出张纸条——“速除半壶酒，勿让其泄露阴司秘辛”，字迹是用阴血写的，还带着股腐臭味。
他将纸条揉成碎屑，“天机殿越急，说明半壶酒的话越真。”
夜风卷着枯叶扑进殿门，烛火晃了晃，在顾昭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影子。
他望着东南方渐散的紫霞，低声道：“地府，你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话音刚落，殿外突然传来声极轻的叹息，像有人在云端低语。
顾昭猛地转头，却只看见满地月光，和几片被风卷起的枯叶。
他摸了摸腰间的轮回笔，笔杆上的纹路微微发烫，像是在回应什么。
“大人？”韩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顾昭摇了摇头，将短刀收进袖中：“没事，许是风。”
但他知道，这夜色里，还有双眼睛在盯着他。
就像前世做判官时，总有些藏在轮回台下的影子，等着看他犯错。
而这一次，他不会再让那些影子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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