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声声,催动着长安城一百零八坊的坊门次第关闭。崔清婉乘坐的油壁小车,在数名健仆的护卫下,驶入了位于崇仁坊东南隅的崔府。崇仁坊毗邻皇城,多居勋贵高官,崔府宅邸虽不似某些新贵那般极尽奢华,但门庭深邃,屋宇连绵,自有一番历经数朝沉淀下的厚重与威仪。
府内灯火初上,廊庑下悬挂的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崔清婉径直前往父亲崔隐甫的书房“慎独斋”。斋外翠竹掩映,环境清幽,唯有窗纸上透出的明亮烛光,显示着主人尚未歇息。
侍女通传后,崔清婉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角,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书房内陈设简朴,却处处透着不凡。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类典籍卷宗,空气中弥漫着书卷墨香与淡淡的檀木气息。一身着家常深青色圆领襕衫的中年男子正伏案阅卷,闻声抬起头来。他约莫四十余岁年纪,面容清癯,目光锐利而沉静,颌下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正是刑部侍郎崔隐甫。
“父亲。”崔清婉敛衽一礼,姿态恭谨。
崔隐甫放下手中的卷宗,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后的温和:“婉儿回来了。曲江之会如何?”他对自己这个聪慧过人的女儿颇为纵容,知她今日做东举办诗会,虽觉有些张扬,却也未曾阻拦。博陵崔氏的嫡女,自有其交际应酬的圈子。
“回父亲,诗会尚算顺利,诸位友人皆尽兴而归。”崔清婉走到书案旁,熟练地为父亲续上热茶,语气轻松,“还新识了一位蜀中来的谢姓郎君,气度谈吐不俗,诗才也颇堪入目。”
“哦?蜀中谢姓?”崔隐甫端起茶盏,轻轻吹拂着茶沫,眼神中掠过一丝审慎。他身居刑部要职,掌管天下刑名,对人事有着天然的敏锐。“商贾之后?”他淡淡问道,语气听不出喜怒。士农工商,等级森严,商贾子弟,即便再富有,在崔隐甫这等清贵高官眼中,终究是隔了一层的。
崔清婉深知父亲心思,却不慌不忙,将早已备好的说辞娓娓道来:“观其言行,家资确然丰厚,似以蜀锦等物发家。然此子与寻常商贾不同,并非只知锱铢必较之辈。他言谈间对经史诗文皆有涉猎,尤对律法一道,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
“律法?”崔隐甫眉峰微挑,显然被勾起了些许兴趣。一个蜀地商贾之子,喜好诗文还可理解为附庸风雅,痴迷律法则显得有些奇特。
“正是。”崔清婉见父亲意动,继续道,“席间言谈,他曾问及长安律学传承,对《永徽律疏》与当今《开元律疏》之异同,颇有探究之意。女儿观其神色,不似作伪,倒像是真心向学。”她顿了顿,观察着父亲的脸色,声音放得更柔了些,“女儿见他求学心切,又感其诚意,便……便擅自做主,答应帮他寻一部《律疏》抄本,以供研读。”
此言一出,崔隐甫持盏的手微微一顿,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起来,直视着女儿:“婉儿,你可知《律疏》乃朝廷法典,非经特许,严禁私传抄录?此乃刑部铁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片刻。崔清婉却并未显露怯意,她迎上父亲的目光,坦然道:“女儿深知此事关碍。然则,父亲可曾细想?我朝以律法治天下,圣人亦倡扬文教。那谢珩一介商贾,不远千里入京,不求财货门路,反孜孜以求律法典籍,此等向学之心,岂非正合圣人教化万民之旨?若因其出身商贾便拒之门外,岂非令天下向学之心寒?”
她顿了顿,见父亲沉吟不语,又放缓语气道:“再者,我崔氏诗礼传家,藏书丰赡,一部《律疏》抄本,于家中而言,并非罕物。予他抄录,既成全其向学之志,亦显我崔氏提携后进、不以门第论人之雅量。此事隐秘进行,不张扬,不过是一部抄本流出,于国于家,并无实质损害,反而或可结一善缘。父亲常教导女儿,律法之精神,在于衡平与教化,而非一味禁绝。此举,或可视作……律法教化于四民之一端?”
崔清婉这番话,可谓有理有据,既抬出了“圣人教化”的大旗,又强调了崔氏的门风与雅量,更巧妙地引用了崔隐甫平日关于律法精神的言论,将其行为包装成一种更高层面的“教化”实践。
崔隐甫凝视着女儿,眼中神色变幻。他深知这个女儿心思玲珑,胆识过人,此举看似冒险,但其言辞也并非全无道理。他沉默良久,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书案,发出笃笃的轻响。
“那谢珩……除了对律法有兴趣,可还有何异常之处?”他终于再次开口,语气缓和了许多,显然注意力已从“是否该给”转向了“此人是否值得给”。
崔清婉心中微松,知道父亲已然意动,忙道:“女儿仔细观察,此人气度沉静,虽扮作豪商子弟,言谈间却无一般商贾的浮夸铜臭之气。应对卢十三郎等纨绔的试探,亦能不卑不亢,巧妙周旋。其诗文明白晓畅,功底扎实,却无惊才绝艳之句,懂得藏拙。女儿以为,此人……不简单。或许,其家并非寻常商贾,或有其他渊源亦未可知。”她适时地留下了一些悬念,勾起了崔隐甫更深的好奇。
“不简单……”崔隐甫喃喃重复了一句,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一个对律法有着超乎寻常兴趣、气度不凡、懂得藏拙的“蜀中商贾之子”?这确实勾起了他这位刑部侍郎探究根底的心思。若真是可造之材,结个善缘也无不可。若别有用心……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量他也翻不起什么大浪。
“罢了。”崔隐甫终于做出了决定,“既然你已答应,为父也不好让你失信于人。明日,我让崔安将《开元律疏》中‘名例’、‘卫禁’、‘职制’、‘户婚’、‘厩库’、‘擅兴’、‘贼盗’、‘斗讼’、‘诈伪’、‘杂律’、‘捕亡’、‘断狱’十二篇的正文及主要疏议,着可靠的书吏抄录一份予你。你需叮嘱那谢珩,务必谨慎保管,不得外传,更不得用于不法之事。”
《唐律疏议》卷帙浩繁,崔隐甫只允诺抄录核心的律文和疏议,已是极大的恩典,也显示了他的谨慎。
崔清婉心中大喜,面上却依旧保持恭谨,深深一礼:“女儿代谢郎君,多谢父亲!父亲教诲,女儿定当一字不差地转达。”
崔隐甫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在崔清婉转身即将离开书房时,他忽然又开口道:“寻个时机,探探他的底细。若有异常,即刻报我。”
“是,女儿明白。”崔清婉应道,轻轻掩上了书房的门。门外,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嘴角泛起一丝如愿以偿的笑意。事情,总算办成了一半。而她对那位神秘的谢郎君,也愈发好奇起来。
与此同时,在崇仁坊另一侧的崔家别院中,谢珩正由侍女采薇引着,踏入一处精巧的院落。
这处别院显然不常待客,但打扫得纤尘不染。院中引了一弯活水,凿有小池,池边植有几株芭蕉和数竿翠竹,假山玲珑,在月色下显得幽静非常。主体建筑是一座两层的小楼,飞檐翘角,结构紧凑。
“谢郎君,此处便是‘听竹轩’,平日少有外人打扰,最是清静。一应物事都已备齐,若有短缺,尽管吩咐婢子。”采薇声音清脆,举止得体,点亮了楼内的灯烛。室内陈设雅洁,桌椅床榻皆是上好的花梨木所制,帐幔茵褥等物虽不炫目,却质感极佳,透着世家的底蕴。靠窗的书案上,还备有笔墨纸砚,以及几卷常见的经史书籍。
“有劳采薇姑娘费心安排,此处甚好。”谢珩拱手道谢,态度温和。他走到窗边,推开支摘窗,一股带着竹叶清气和夜露凉意的晚风拂面而来,令人精神一振。远处,长安城的万家灯火如同地上的星河,隐约的市井喧嚣被高墙与夜色过滤,只剩下模糊的背景音,更衬得此处的宁静。
采薇又交代了热水、膳食等事宜,见谢珩并无其他吩咐,便施礼退下:“郎君一路劳顿,请早些安歇。婢子就在外间耳房值守,郎君若有呼唤,摇动此铃即可。”她指了指床边悬挂的一枚小巧铜铃。
室内只剩下谢珩一人。他并未立即休息,而是踱步至书案前,目光扫过那几卷书籍,是《论语》、《汉书》等常见典籍。他随手拿起一卷《汉书》,指尖拂过微凉的纸页,心中却思绪翻涌。
今日诗会,看似顺利,实则步步惊心。那些勋贵子弟看似纵绔,实则个个心思剔透,尤其是卢十三郎的几次试探,若非他早有准备,应对得当,恐怕早已露出马脚。崔清婉此女,更是聪慧机敏,善于借势,与她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但为了《唐律疏议》,为了韩非的期盼,他不得不行此险着。
不知崔清婉此刻是否已向其父提及?那位素未谋面的刑部侍郎崔隐甫,又会是何等态度?是断然拒绝,还是如崔清婉所料,会应允此事?若是应允,又会提出何种条件?谢珩深知,在这等高官眼中,自己这“商贾之子”的身份,终究是芥藓之疾,对方肯予方便,必是有所图谋,或是看在崔清婉的面子上,或是……对自己产生了某种好奇。
他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夜空中那轮渐圆的明月。忘川的月色,总是带着一丝永恒的微紫与静谧,不似这长安月,清冷明亮,仿佛能照进人心底,映出万千红尘纠葛。他想起了玄奘大师在归墟边缘对“空”与“有”的感悟,想起了嬴政降临时的九龙异象,想起了韩非在李斯帮助下初步建立的忘川条例,更想起了太上道祖那意味深长的嘱托与那枚紧贴胸口的“先天筮草根”。
这长安之行,看似只为一部典籍,却仿佛是他执掌忘川后,又一次深入体会这纷繁复杂、因果交织的“生”之世界的旅程。治郡如炼丹,需调和阴阳,平衡万方。而在这人间帝京,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炼丹”?权力、财富、人情、律法、欲望……皆是需要小心掌控的“火候”。
他轻轻摩挲着怀中那枚枯竹根,那微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渐渐沉淀下来。无论前路如何,他都必须拿到《唐律疏议》,这是他对韩非的承诺,亦是丰富忘川书院、滋养文明薪火的责任。
夜色渐深,长安城的灯火渐次熄灭,唯有巡夜的金吾卫脚步声偶尔划过寂静。谢珩吹熄了灯烛,和衣卧于榻上,并未真正入睡,而是如同在忘川枢机殿中一般,神识微敛,一边调息,一边警惕地感知着周围的动静,同时等待着黎明的到来,以及那可能决定此行成败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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