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斜阳透过窗棂,在布满微尘的空气中切割出静谧的光柱。谢珩静立在那架蒙尘的凤首箜篌旁,目光深沉,仿佛穿透了这华美而沧桑的器物,看到了忘川河畔那双盛满哀愁与期盼的凤眸。鲁磐已携图纸与定金离去,制作微观模型之事总算有了着落,但他心中清楚,这仅是权宜之计。杨玉环的长恨阁,需要的是一架能真正奏响霓裳遗韵的箜篌,而非仅具其形的微缩之物。
室内一片沉寂,唯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市井喧嚣,提醒着此地仍是烟火人间。谢珩的视线从箜篌上移开,落在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柳云裳身上。她低垂着眼睑,侧影在光影中显得单薄而落寞,那份将家传至宝献出却被严词拒绝的复杂心绪,似乎仍未完全平复。
“柳娘子,”谢珩开口,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凝滞,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审度的意味,“除了箜篌与琵琶,你可还通晓其他乐器?”
柳云裳闻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她略一沉吟,敛衽答道:“回官人,云裳幼时随母亲习琴,亦略通笙、埙之技。外祖父在时,曾教导过一些雅乐规制,于编钟、磬等金石之乐,虽不能精擅演奏,但形制、音律尚能辨识一二。”她话语谦逊,但提及家学渊源时,那份沉淀于骨子里的教养与自信,依旧在不经意间流露。
谢珩微微颔首,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他转身走至自己暂居的东厢客房,不多时,便捧着他此前在汴京市集精心购得的那几样乐器走了出来——紫檀五弦琵琶、十七簧笙、仿唐雷氏七弦琴,以及那一对陶埙。他将这些器物一一置于琴室那张空置的琴案之上。
“娘子既通数器,可否请娘子试奏一二,让谢某一聆妙音?”谢珩抬手示意,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柳云裳看着案上那些品质上乘的乐器,尤其是那张断纹如梅花的古琴,眼中闪过一抹属于乐者的光亮。她先是走到古琴前,净手焚香——虽在自家落魄宅院,这刻入骨子里的礼仪却未曾省略。她跪坐于琴案前,指尖轻抚过冰弦,试了试音。琴音松透,余韵绵长,确是一张难得的好琴。她凝神静气,信手弹拨起来,并非完整的曲调,而是一段《幽兰》的泛音段落,音色清越空灵,寥寥数音,意境自出,显露出扎实的古琴功底。
奏罢琴,她又执起那架十七簧笙。只见她手指在笙苗音孔间灵活按捺,运气均匀,笙音清澈明亮,如一缕清风拂过竹林,虽只试了几个简单的和音与一段短小的民间曲调,已能听出对气息控制的娴熟。
接着,她拿起那对陶埙,选了稍大的那一只。埙声呜咽,带着天然的悲凉。她微蹙秀眉,唇抵吹孔,一首古朴苍茫的《楚歌》片段便悠悠响起,音色浑厚低沉,将那种孤寂苍凉之感演绎得颇为到位,显然对此乐器亦非门外汉。
最后,她的目光落回那柄紫檀琵琶上。这是她最为熟稔的乐器,也是她如今安身立命的依仗。她抱起琵琶,调试丝弦,指尖轮拂自如,一曲《阳春白雪》流畅泻出。初时如冰雪初融,溪流潺潺,继而转为明媚春光,万物复苏。她的技法显然比演奏其他乐器更为纯熟精妙,情绪表达也更为饱满自信。
谢珩静立一旁,始终未曾出声,只是专注地聆听着。他的目光不仅仅停留在乐音本身,更在观察柳云裳演奏时的神态、气息、以及对不同乐器特性的把握能力。见她虽因生疏在某些乐器上稍显滞涩,但乐感极佳,基础扎实,对不同音色的融合有着天生的敏锐,心中已然有数。
待最后一缕琵琶余音散尽,柳云裳放下乐器,微微有些喘息,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连续试奏数器,对她心神体力亦是消耗。她抬眼望向谢珩,带着些许探寻:“官人,云裳献丑了。不知……可还入得官人耳?”
谢珩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赞许:“娘子过谦了。琴笙埙琵,皆有所涉,且根基不俗,尤难得者,是娘子对音律的悟性与融汇之力。谢某……甚是满意。”
他的肯定让柳云裳心中微微一松,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然而,谢珩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既然如此,”谢珩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即将远行的决断,“此间诸事已了,模型制作非短日可成。谢某打算明日便离开汴京,前往他处,寻访能依模型复制完整箜篌的工匠,并物色合适的乐师,以筹乐班之事。”
“明日……便要走了?”柳云裳失声重复,只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连呼吸都滞涩了几分。尽管早有预感,但当离别如此突兀地被宣之于口,那份这些时日被刻意压抑的不舍与茫然,还是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淹没了她。她望着谢珩,眼中是无法掩饰的失落与急切,“官人……官人还会回到汴京来吗?鲁大师的模型……”
“模型之事,鲁大师完工后,自有交代。谢某既已委托,便信守承诺,届时自然会回来收取。”谢珩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色,心中微叹,语气依旧平稳,“待寻得合适匠人与乐师,或许……也会再返汴京。”
他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指向明确,仿佛一切尽在规划之中。然而,柳云裳听着,却只觉得那“或许”、“届时”等字眼,飘忽得如同风中柳絮,毫无着落。她想起自己这些时日的辗转反侧,想起他数次出手相助的恩情,想起月下共奏箜篌引的刹那悸动,一股混杂着委屈、不甘与孤注一掷的勇气,促使她向前踏了一步。
“官人此言,不过是空口白话罢了。”柳云裳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谢珩,眼中水光氤氲,却带着一种异常的清醒与执拗,“云裳虽见识浅薄,却也非那些深闺之中,轻易便被甜言蜜语所惑的无知女子。官人这一去,山高水长,前路茫茫,何时是归期?能否再归来?俱是未知之数。官人莫要将云裳,当作那般好糊弄的小娘子。”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那层看似平静的窗户纸彻底捅破。这并非寻常的挽留,而是带着质问与求证意味的、关乎信任与承诺的摊牌。
谢珩被她这番话问得一怔,看着她眼中那混合着脆弱与倔强的光芒,心中了然。他何尝不知她对自己的那份悄然滋生的情愫与依赖?只是他身份特殊,使命在身,忘川与人间相隔如天堑,又岂能轻易许下无法确定的未来?他沉默地看着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这沉重而直白的诘问。
见他沉默,柳云裳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她忽然又向前靠近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她抬起手,并非有什么逾矩的动作,只是极轻、极快地,用指尖将他因方才动作而略显散乱的一缕鬓发,轻轻捋至耳后。
那指尖微凉,带着女子特有的柔软触感,如同一片羽毛,猝不及防地扫过谢珩的耳廓与心尖。这举动在北宋礼法之下,已堪称大胆至极,充满了难以言喻的亲昵与信赖。
谢珩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中自己的倒影,能感受到她那份孤注一掷的、近乎祈求的期盼。拒绝的话语在喉间滚动,终究未能出口。他深知,若不给出一个足以取信于她的凭证,今日之事,恐难善了,亦会伤了她一片赤诚之心。
“罢了……”他终是轻叹一声,似是无奈,又似是某种程度上的妥协。他伸手探入怀中,略一摸索,取出了一枚贴身携带的玉佩。
那玉佩质地温润,色泽莹白,并非忘川之物,而是他穿梭此间时空时,为方便行事,以仙力幻化仿制的宋时式样。玉佩雕工简洁,仅以云纹为饰,中心刻有一个小小的“珩”字,是其名。虽非仙界奇珍,但在凡俗眼中,亦是价值不菲、且极具个人标识之物。
“此玉随我多年,”谢珩将玉佩放入柳云裳摊开的掌心,她的手指微微蜷缩,感受到那玉石上传来的、与他体温相仿的暖意,“以此为凭,谢某必定归来。”
柳云裳低头看着掌心那枚触手生温的玉佩,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个“珩”字,心中稍安,但那股不安仍未完全消散。她抬起眼帘,目光灼灼,依旧带着一丝不信任:“仅凭一枚玉佩……若官人他日贵人多忘事,或……或遇意外,云裳又该去何处寻人?”
谢珩看着她这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执拗模样,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他沉吟片刻,似在权衡什么,最终,还是再次探手入怀,取出了一方小小的铜印。这印信同样是他为此行方便而伪造,印文并非忘川使君之印,而是“清河谢珩”四字,符合他在此间使用的身份。
“此乃我的私印。”谢珩将铜印也放入她手中,与玉佩并在一处,“印信在此,娘子总该信了?谢珩绝非言而无信之人。”
柳云裳看着手中并排放置的玉佩与印信,那冰凉的铜印与温润的玉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两样物件,尤其是代表身份凭信的私印,其意义远非金银可比。她紧紧攥住这两样东西,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仿佛攥住了某种确切的希望。她抬起头,眼中的水光终于化作一颗泪珠,沿着脸颊滑落,但嘴角却漾开了一抹真切而复杂的笑意,似悲似喜。
“好……云裳信官人。”她声音哽咽,却带着如释重负的坚定,“云裳在此,等着官人归来。”
谢珩看着她终于展颜,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也稍稍松弛。他点了点头,温声道:“夜色已深,娘子今日劳累,早些歇息吧。”
柳云裳不再多言,对着谢珩深深一福,紧握着玉佩和印信,转身退出了琴室。她的背影在廊下灯笼的微光中,显得格外纤细,却又似乎因有了凭恃,而挺直了几分。
待柳云裳离去后,谢珩独自在琴室中又静立了片刻。窗外,汴京的秋夜凉意渐深。他走到琴案旁,看着上面摆放的琵琶、古琴、笙、埙,以及那个装着编钟模型定制凭证的锦盒(模型尚未取回),心中思忖:‘明日离京,需得先寻个僻静处,将这些乐器与日后取到的模型带回忘川,交予杨玉环,暂解长恨阁无器可用之急。至于复制完整箜篌的工匠……人间虽大,能复原唐时箜篌神韵者恐怕凤毛麟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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