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被沈清漪无心之言点醒,谢珩便将对《永乐大典》的谋划,从风险难测的司礼监,转向了更为稳妥光明的翰林院本职——续修典籍。他并未急于动作,而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于翰林院中愈发沉静低调,将分内的抄录、校对、撰文等事务处理得一丝不苟,偶尔在与同僚、前辈探讨学问时,也会不经意间流露出对前朝文献整理、本朝典籍续修的关注与思考,言语间引经据典,见解不俗,渐渐在翰苑中积累起一个“勤勉务实、于典籍有心”的初步印象。
与此同时,他亦通过翻阅近年邸报、与消息灵通的同科庶吉士闲谈,不动声色地确认了一件事:嘉靖皇帝晚年虽沉溺玄修,但对文治功业并非全然漠视,尤其对彰显其承继祖宗法统、文教昌盛之事,偶有提及。而内阁次辅徐阶,作为清流领袖,一直试图在严嵩倒台后的权力格局中,巩固自身地位,倡导“新政”,而整理编纂典籍,正是彰显文治、收拢士林人心的不二法门。
时机已然酝酿成熟。
这一日,谢珩再次备下一份不显山露水的礼物——并非金银,而是一套他亲手整理、批注的《洪武正韵》校勘笔记,以及两匣上好的、据说有安神之效的柏子香。他深知,对于徐阶这等位极人臣、又注重清誉的文官之首,能体现学问功底和用心程度的“雅贿”,远比黄白之物更能敲开大门。
再次踏入徐府书房,徐阶的态度比上次更为平和了些许,许是谢珩近日在翰林院的表现传入了他的耳中。宾主落座,香茗奉上。
“谢庶常近日在翰苑,颇得几位学士称许,言你沉静好学,于典籍校勘颇有见地,看来是渐入佳境了。”徐阶捻着胡须,率先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长者对晚辈的嘉许,目光却依旧温润而锐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人心。
谢珩起身,恭敬行礼:“阁老谬赞,晚生愧不敢当。翰苑藏龙卧虎,晚生资质驽钝,唯勤能补拙,不敢有负圣恩与阁老期望。”他将那份校勘笔记与柏子香奉上,“此乃晚生近日翻阅《洪武正韵》的一些浅见,并些许安神之物,不成敬意,望阁老闲暇时斧正,略解案牍之劳。”
徐阶目光在那叠整理得工工整整的笔记上扫过,微微颔首,示意仆人收下,并未多看那柏子香一眼,只淡淡道:“谢庶常有心了。”心中却对谢珩的这份“用心”评价又高了一分。此子不仅学问扎实,心思亦甚为缜密。
谈话依旧从经史学问切入,谢珩应对从容,引据充分。待气氛渐洽,他话锋微转,语气变得略带几分感慨与忧思:“阁老,晚生近日整理前朝文书,每每念及太宗皇帝编纂《永乐大典》之旷世伟业,包举宇内,经纬天人,实乃我朝文治之巅峰。然时移世易,百载已过,其间典籍散佚,新学迭出,若不及时整理续补,恐先贤心血,后世难窥全豹,亦难彰显我皇明绍承祖烈、文教鼎盛之象。”
他这番话,说得极其冠冕堂皇,完全站在了弘扬文治、继承祖宗事业的高度。徐阶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了谢珩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何尝不知《永乐大典》的重要性,又何尝不想推动续修之事?只是皇帝近年来心思不在于此,内阁事务繁杂,牵头此事需耗费大量精力,且需揣摩圣意,一个不好,便是费力不讨好。
“谢庶常所言,确是老成谋国之见。”徐阶缓缓放下茶盏,语气显得颇为沉重,“《永乐大典》乃国之重宝,续修补纂,意义重大。老夫亦早有此意,奈何……唉,政务倥偬,且兹事体大,非有合适人选,洞悉典籍,又得圣心允可,难以推行啊。”他叹息着,将皮球轻轻踢回,同时也点出了其中的关键——皇帝的态度和合适的主事人选。
谢珩心中明了,这是徐阶在试探他的真实意图和决心。他神色愈发恳切,起身再次拱手,声音清晰而坚定:“阁老忧心国事,晚生敬佩。晚生不才,于经史子集略通皮毛,于文献整理亦有些许心得,更怀着一颗对先贤伟业无限景仰之心。若蒙阁老不弃,愿效犬马之劳,参与其间,即便只是负责些校对抄录、搜集散佚的微末之事,亦感荣幸之至!只求能为保全、光大这部煌煌巨着,略尽绵薄!”
他这番话,姿态放得极低,只求“参与”,不求主导,将目的完全掩盖在“景仰先贤”、“尽绵薄之力”的赤诚之下,仿佛一个纯粹的、热爱典籍的年轻学者。
徐阶凝视着他,书房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檀香袅袅。他心中飞快盘算:此子才学见识皆是上选,更难得的是有此心思,主动请缨。若由他出面举荐一个年轻庶吉士参与此事,成,则彰显他徐阶提携后进、关心文教;不成,也无伤大雅,不过是一年轻官员的些许想法罢了。而且,谢珩并非他核心派系之人,用起来更无掣肘之虑。正好,他也需要有人去碰碰皇帝的心思,看看陛下对这类“文治”工程是否还有兴趣。
念及此,徐阶脸上露出了更为和煦的笑容,虚扶一下:“谢庶常一片赤诚,老夫甚为感动。续修《永乐大典》,确是需要如你这般有心有力的年轻才俊。也罢,”他仿佛下定了决心,“待老夫寻得合适时机,必向皇上奏明此事,陈说利害,并举荐你参与编修事宜。你且安心等待,在翰苑好生准备。”
“多谢阁老成全!晚生定不负阁老提携之恩!”谢珩深深一揖,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他知道,徐阶这是应下了,虽然过程必定不会如说的这般轻松,但至少,门已经推开了一条缝。
果然,不过数日之后,一道由内阁呈递、经司礼监批红的奏疏,便摆在了西苑永寿宫嘉靖皇帝的御案之上。奏疏以徐阶的口吻,先盛赞《永乐大典》乃“括宇宙之图书,集古今之菁华”,是“太宗文皇帝稽古右文之盛心”,接着笔锋一转,指出历时既久,旧本或有蠹损,新籍亟待增入,若不及时重录、校勘、补遗,恐“典章散逸,非所以光祖德而昭来许”。最后,才委婉提出,翰林院庶吉士谢珩,“学有本原,志存文献,于典籍校勘颇具匠心”,可令其参与此次重录校勘事宜,“俾得历练,以备任使”。
奏疏用语极其考究,将续修的必要性提升到“光祖德”的高度,完全契合嘉靖帝标榜孝道、承继法统的心理;而对谢珩的举荐,则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顺便给年轻人一个历练的机会,毫不引人注目。
深居西苑、沉迷丹鼎的嘉靖帝,对于这类彰显文治、且无需他耗费太多心神的具体事务,大抵是无可无不可。在询问了身边近侍,得知谢珩乃新科进士,翰林庶吉士,并无不良名声后,便朱笔一挥,批了个“准奏。该部知道。”。
圣意既下,流程便走得飞快。不过两三日,一道盖着翰林院印信的公文便送到了谢珩在博士厅的书案上。公文用语正式,转述上谕,命“翰林院庶吉士谢珩,即日起参与《永乐大典》正本检视、校勘及重录筹备事宜,听候翰林院堂上官及编修总裁官差遣。”
捧着这薄薄一纸公文,谢珩指节微微用力,面上虽依旧沉静如水,心中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波澜。谋划许久,迂回曲折,终于得以名正言顺地接近那部藏着能让他返回忘川的旷世奇书!
散班回到家中,天色尚早。沈清漪正在院中给那几株月季松土,见他比平日回来得早些,脸上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快,便放下小铲子迎了上来。
“夫君,今日似乎心情很好?”她细心地替他拂去官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谢珩握住她的手,将她带到院中石凳上坐下,将那份公文递给她看,语气带着一丝轻快:“清漪,你看。前几日与你说的那件事,成了。陛下已准奏,命我参与整理校勘《永乐大典》。”
沈清漪虽然不认得公文上所有的字,但“谢珩”、“永乐大典”、“准奏”等关键字眼她是认识的。她立刻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比院中那几株月季还要明媚:“真的?太好了!夫君终于能去看那部大书了!”她是真心为谢珩感到高兴,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看着她纯粹的笑容,谢珩心中那因谋划而带来的些许沉郁也一扫而空。他揽着她的肩,感受着这份简单的喜悦,温声道:“是啊,多亏了你那日的提醒。”
夕阳的余晖将小院染成暖金色。谢珩兴致颇高,想起前几日教她作诗的情景,便又道:“今日高兴,我再教你些诗词的可好?譬如这诗词之中,除了描绘景物,抒发情感,更讲究‘炼字’,便是用一个极其精准、生动的字眼,来画龙点睛。”
他随手拾起一根枯枝,在院中的沙土地上写下王之涣《登鹳雀楼》中的“黄河入海流”一句。“你看这‘入’字,看似平常,却将黄河奔腾咆哮、汇入大海那一往无前、不可阻挡的气势动态,刻画得淋漓尽致。若换成‘向’字,便觉平淡了许多。”
他又举例贾岛“僧敲月下门”的“推敲”典故,细细讲解其中韵味的不同。沈清漪听得入了迷,只觉得诗词的世界竟是如此精妙深邃。
“不若你再试试,”谢珩鼓励地看着她,“便以眼前这夕阳、小院、还有你我的心情为题,不拘一格,试着用上一个你觉得最贴切的字眼。”
沈清漪凝眉思索,看看天边绚烂的晚霞,看看被镀上金边的葡萄藤,再看看身旁夫君温和的眉眼,心中被暖意填满。她回想夫君刚才讲的“炼字”,努力搜刮着肚子里有限的词汇,半晌,才有些羞涩地、一字一顿地低吟道:
“斜阳镀金线,
藤蔓影芊芊。
心似春水暖,
……唔,‘漾’清涟。”(哈,大家可以自己想想前面两个字是什么)
她终究不敢用太大胆的字眼,选了一个觉得较为轻柔的“漾”字,来形容心中那满溢的、荡漾开的幸福感。
谢珩闻言,眼中再次掠过惊艳。这“漾”字,虽不及大家手笔那般精警,却将她那含蓄内敛又难以自抑的欢喜情态,描摹得生动而传神,远比前次的“悄悄开指尖”更进了一步,已然初窥诗词遣词造句的门径。
“好一个‘漾清涟’!”他朗声笑了起来,伸手将她被晚风吹乱的一缕鬓发别到耳后,目光中满是激赏与温柔,“我的清漪,果真灵心慧质,进步神速。”
沈清漪被他夸得满面通红,心里却比喝了最甜的蜜水还要甜,依偎在他身边,只觉得这暮色中的小小庭院,便是人间最圆满的归宿。而谢珩,在历经宦海初探与目标初达的波澜后,也在这份平凡的温情中,找到了片刻的宁静与力量。前路依旧漫漫,但至少,至关重要的第一步,已然稳稳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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