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自饕餮居那场因司马光而起的风波中脱身,回到桃源居,心境并无太多波澜。如苏轼、王安石这般因前尘旧事、理念不合而起的争执,在汇聚了千古英魂的忘川并非罕见。他这位使君,早已习惯了在必要时出面调停,维系此间大体的宁静。名士自有风骨与执念,只要不逾越界限,些许争论,亦是忘川生气的一部分。
处理完几桩日常事务,正欲静修片刻,九泉之井的方向再次传来熟悉的异动。谢珩心生感应,此番波动却有些奇特,并非磅礴浩瀚,反而带着几分绮丽与浮华之气,且并非单一源头,竟是数道气息交织一同降临。
他起身,一步踏出,身影已至井畔。但见井口光华流转,不似迎接宰辅大儒时的庄重,亦非文豪降临时那般内蕴光华,反倒像是一场精心筹备的盛宴开场,带着炫目与奢靡的韵味。光芒渐次散去,显露出其中四道身影,皆是魏晋南北朝时的衣冠风貌,且成双成对,只是这组合颇耐人寻味。
当先一位男子,甫一现身,便几乎夺去了周遭所有的光采。其身姿挺拔如玉山将倾,面容之俊美,竟真如史册所载,达到了“风姿特秀”、“妙有姿容”的极致。眉眼含情似蕴山水清晖,唇畔未笑已带三分春意,虽身着看似寻常的魏晋宽袍,却难掩其绝世风华。谢珩暗忖,传言此人每次出行,皆因貌美而被妇人少女投果满车,观其形貌,方知“掷果潘安”之说,绝非虚言。他便是潘岳,字安仁,世称潘安。
而与他并肩而立的另一位男子,则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气度。此人年岁稍长,面容称不上俊美,却自带一股睥睨豪横之气,衣着极为华贵,锦袍玉带,环佩铿锵,虽在忘川,周身仍似萦绕着人间富贵的烟霞。他目光锐利,带着精明的算计与不容置疑的占有欲。其人身旁,紧跟着一位绝色女子,云鬓花颜,体态风流,怀抱一把精致的琵琶,眉眼间带着一丝依赖与怯生生的柔媚,并非正妻气象,当是那位因他而名传后世的宠妾绿珠。
在潘安身侧,则是一位气质温婉、书卷气浓厚的清秀女子,举止端庄,与潘安姿态亲近,应是其妻杨容姬,亦以才德闻名。
那豪横男子目光扫过忘川幽邃奇异的景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更大的占有欲覆盖。他未等谢珩开口,便抢先一步,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挥金如土惯了的理所当然:“此地便是忘川?倒也别致。吾乃石崇,石季伦!使君是吧?”他打量着谢珩的紫色官袍,语气不算恭敬,却也有着对一地主宰的基本认知,“寻常屋舍我可住不惯!我要此地最上等、最轩敞的两处宅院!钱财不是问题!” 他话音未落,袖袍看似随意地一拂,只听“哗啦”一声脆响,众人脚边竟凭空出现一小堆流光溢彩、蕴含着精纯冥府气息的钱币——正是忘川通用的“忘川通宝”,而且数量惊人,宝光几乎要晃花人眼。
石崇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得意与愤懑的神情,朗声道:“十殿阎君念我石季伦前世为奸人所诬,枉死刀下,特将我前世所积财富,尽数折算为此地通宝,补偿于我!如今这忘川,论起资财,我石崇若称第二,谁敢称第一?” 他这话语掷地有声,豪横之气更胜从前,仿佛要将生前被掠夺的一切,在这彼岸之地加倍补偿回来。
谢珩心中了然,这便是与王恺斗富、以蜡代薪、作锦步障五十里的石崇了。观其形神,虽最终死于诬杀,却似乎并未留下多少苦大仇深的怨怼,反而将那累积的泼天富贵与豪横心性,连同这阎君特批的“补偿”,一并带入了忘川。他看向潘安与杨容姬,潘安只是微微颔首,姿态优雅,并未多言,显然默认了石崇的安排,或者说,他们此行似以石崇为首。杨容姬则安静立于潘安身侧,绿珠亦步亦趋地跟着石崇,看着那堆通宝,眼中闪过一丝惊叹,更紧地依偎着石崇。
“原来是潘安仁先生,石季伦先生,与二位夫人。”谢珩执礼,语气平和,并未因石崇的豪横与那堆耀眼的通宝而动容。他取出风华录,玉笔流光,依次录下潘岳(安仁)、石崇(季伦)、杨容姬、绿珠之名。笔锋过处,四道真灵气息与忘川相连。
录名既定,谢珩方回应石崇的要求:“忘川居所,乃依名士自身气韵而定,并非凡间金银可随意购得,亦非通宝多寡可简单衡量。”他见石崇眉头一皱似要反驳,便续道,“不过,既然季伦先生有此雅兴与资财,我可在临河景胜之处,划出一块宽敞地域。至于建材……”
话音未落,一个清越带着几分少年狡黠的声音插了进来:“建材之事,何须劳烦使君?在下范蠡,于忘川经营‘通衢宝阁’些许时日,各类奇珍建材,天上地下,但凡有名,敝号皆可寻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素雅青衫、作十五六岁少年打扮的人不知何时已站在一旁。他面容尚带稚气,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流转着与年龄不符的精明与算计,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正是化形为少年、在忘川重操旧业、将“通衢宝阁”经营得风生水起的商圣范蠡。
范蠡对着谢珩拱了拱手,算是打过招呼,随即目光便灼灼地盯住了石崇,以及他脚边那堆耀眼的忘川通宝,笑容愈发灿烂:“季伦先生大名,如雷贯耳。先生欲建华宅,岂能用料寻常?敝号新近得了一批‘幽冥暖玉’,铺地可冬暖夏凉;还有‘星辰金沙’,掺入涂料,夜间自成星河;更有‘不腐神木’、‘流光水晶’……只要先生通宝足够,便是想用月宫桂木为梁,天河弱水为池,在下也能想办法给您弄来!”他语速极快,如数家珍,显然是看到了绝佳的大主顾。
石崇闻言,非但不恼,反而哈哈大笑,极为受用。他生平最爱便是这等极致奢华与独一无二,范蠡的话简直说到了他心坎里。“好!好一个范少伯!果然名不虚传!便依你之言!材料,都要最好的!价钱,不是问题!”他大手一挥,气势十足,“便请使君划地,范先生供料,我石季伦要在此地,建一座胜过当年金谷园的无双别业!”
潘安此时方才温言开口,声音清润如玉:“有劳使君、范先生费心。能与季伦兄毗邻而居,亦是美事。”他语气从容,并未因石崇与范蠡的“铜臭”交易而显局促,自有其名士风范。杨容姬亦微微欠身示意。
范蠡笑容可掬,立刻从袖中掏出一卷空白的物料清单和一支金光闪闪的算盘,凑到石崇身边,开始详细“推销”起来,嘴里不时蹦出“限量”、“绝版”、“仅此一批”等词语。石崇听得连连点头,不时豪气地追加项目。
谢珩见他们已自行接洽,便不再多言,引着这一行四人加上一个精明的小商人,来到忘川河一处水流平缓、视野开阔的河湾。此地彼岸花海尤为繁盛,对岸山影朦胧,中有平地与缓坡,确是风水上佳之处。
“此地便交由诸位。”谢珩言道。
石崇一见此地格局,更是满意,与范蠡讨论得越发激烈。他要引忘川之水凿池,池中建亭,亭需镶金嵌玉,用范蠡推荐的“幽冥暖玉”铺地;要起高台楼观,极尽雕梁画栋之能事,主梁指定要那“月宫桂木”;还要专门为绿珠建一座用“流光水晶”装饰的“妙音阁”。潘安则更倾向于雅致,与杨容姬商议着如何借景,如何植梅种竹,如何布置书斋琴室,所选材料虽不似石崇那般炫目,却也皆是范蠡库中的精品。绿珠安静地跟在石崇身边,偶尔低声提出一点关于乐阁布局的小建议,杨容姬则与潘安低声探讨,氛围温馨。
范蠡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显然这笔生意利润极丰。
谢珩见他们已沉浸于构建新“家”的兴致中,便悄然离去。回望那处很快将兴起两座风格迥异却又比邻而居的华美宅院的河湾,他心中莞尔。潘安之貌,石崇之富,绿珠之艳,杨容姬之贤,再加上一个唯利是图却也能力通天的少年范蠡……这四位魏晋名士的到来,以及随之而来的庞大财富与商业活动,无疑将为忘川增添一抹极其浓烈、炫目,甚至略带荒诞感的色彩。他们的爱恨情仇、奢华与风雅,将在这永恒之地,谱写出怎样的新篇?而石崇这“忘川首富”的名头,又能保持多久?可以想见,待宅院落成之日,必是忘川又一盛景,或许也将是新一轮风波的起点。使君的身影融入忘川的薄暮之中,静观其变。
喜欢从前有个忘川郡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从前有个忘川郡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