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定了定神,将周身属于忘川的那份幽渺气息彻底敛去,只余下一介寻常游学文士的质朴,迈步踏上了通往永欣寺的山径。
山路以青石铺就,略显斑驳,两侧古木参天,浓荫蔽日,初夏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细碎的金斑。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特有的气息,混合着草木的清新与泥土的微腥。越往上行,寺院的轮廓便越发清晰。永欣寺并非皇家敕建的恢弘巨刹,更像是一处隐于山林的清修之所。青砖灰瓦,飞檐翘角已见岁月风霜的痕迹,墙皮略有剥落,却更添古意。寺门不算雄伟,匾额上“永欣寺”三字,漆色暗淡,笔力却沉静内敛。踏入寺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并非巍峨大殿,而是一个清幽的庭院,古柏数株,苍劲挺拔,一口布满青苔的石制放生池水波不兴,几尾红鲤悠然游弋。钟磬之声自深处隐约传来,带着洗涤尘虑的宁静。香客不多,偶有僧侣身着灰色海青,步履从容地走过,神态平和。
谢珩拦住一位正欲前往经堂的年轻僧人,执礼问道:“这位师父请了,在下乃游学之人,久闻贵寺辩才大师佛法精深,尤精书法,特来拜会请教,不知大师可在寺中?可否劳烦引见?”
那僧人见他言辞恳切,气度儒雅,便合十还礼:“阿弥陀佛,施主有心了。辩才师叔正在后院禅房静修,请随小僧来。”
跟随引路僧人,穿过几重院落,来到寺后更为僻静的一处。这里竹林掩映,鸟鸣清越,一间独立的禅房坐落其间,门扉虚掩。僧人通报后,便自行离去。
谢珩推门而入,只见一位年约六旬的老僧正于蒲团上盘膝而坐,面容清癯,目光澄澈,眉宇间带着长期诵经修行沉淀下的安然,正是辩才和尚。他见谢珩进来,缓缓起身,合十道:“施主远来,不知有何见教?”
“在下谢珩,一介游学书生,途经宝刹,听闻大师乃智永禅师高足,佛法书艺皆臻妙境,特来请教。”谢珩还礼,顺势在辩才对面的蒲团坐下。
二人便从佛法谈起。谢珩虽非佛门弟子,但身为忘川使君,对世间万法自有超然理解,言谈间引经据典,对“缘起性空”、“般若智慧”等义理的理解,往往能直指核心,却又点到即止,不露锋芒。辩才初时只当是寻常文人探讨,越听越是讶异,眼前这年轻人见解之深刻,角度之独特,竟让他这修行多年的老僧也时有启发。
“施主慧根深种,见解非凡,老衲佩服。”辩才由衷赞道,“不知施主于书法一道,可有涉猎?”
谢珩谦逊道:“略知皮毛,不敢在大师面前班门弄斧。只是……在下自幼仰慕智永禅师书法,尤其是禅师所承之王右军一脉风骨。听闻……”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为恳切,“听闻智永禅师圆寂前,曾将王右军亲笔所书的《兰亭集序》真迹,托付于大师保管。在下此生别无他求,唯盼能亲睹《兰亭》真迹一眼,感受右军先生当年兰亭雅集之风采,于愿足矣!不知大师可否成全?”他目光灼灼,充满了对书法至宝的纯粹渴慕。
听闻《兰亭集序》四字,辩才和尚脸上的平和瞬间僵住,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痛惜,有追悔,更有深深的无奈与落寞。他沉默良久,方才长长叹息一声,声音带着一丝沙哑:“阿弥陀佛……施主来迟了一步。”
谢珩心中咯噔一下,面上仍维持着讶异与失望:“来迟了?大师此言何意?”
辩才闭上双眼,仿佛不愿回忆那痛心的一幕,缓缓道:“《兰亭》真迹……已于月前,被人取走了。”
果然!萧翼已经得手!谢珩心念电转,追问道:“被人取走?是何人取走?大师乃智永禅师托付之人,岂会轻易将此等重宝予人?”
辩才面露苦涩:“是一姓萧的书生,自称落魄至此,与老衲谈书论画,颇为投契……是老衲一时不察,引狼入室,被他用计骗去了……”他话语中充满了自责与悔恨,显然此事对他打击极大。“如今,那《兰亭》想必已然入宫,献于今上了。”
过去一月有余!谢珩心中暗忖,时间已然紧迫,萧翼定然早已将真迹送至李世民面前,此刻多半已珍藏于宫廷内库之中。再留于此地已无意义。
他起身,对着神色颓然的辩才和尚深深一揖:“多谢大师坦言。是在下福薄,无缘得见神品。大师亦不必过于自责,世事无常,宝物各有其缘法。在下告辞。”说罢,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禅房。
走出永欣寺,谢珩眉头紧锁。真迹已然入宫,事情变得棘手百倍。大唐宫禁森严,尤其是收藏珍宝的内库,岂是寻常人等可以靠近?强闯是下下之策,不仅风险极大,更会严重扰乱此间历史轨迹。该如何才能在不引起太大波澜的情况下,接触到那卷深藏宫闱的《兰亭集序》呢?假扮官员?风险太高。利用法术潜入?气息难以完全掩盖,且内库必有禁制……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信步而行,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永欣寺后山一处更为偏僻的林地边缘。这里人迹罕至,唯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响。
“救命!放开我!你们可知我乃……”突然,一声带着惊惶与愤怒的女子呼救声划破了林间的寂静,将谢珩的思绪猛地拉回现实。
他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几名衣着华贵、却满脸轻浮之气的纨绔子弟,正围住一名看似刚及笄之年的少女。那少女身着浅碧色襦裙,云鬓微乱,容颜清丽,此刻正被两名恶仆模样的壮汉抓住手臂,奋力挣扎,眼中满是惊恐与不屈。为首的纨绔一脸淫笑,伸手欲去摸少女的脸颊。
谢珩轻叹一声,世间不平事,何处不在?他缓步上前,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诸位,此地乃是佛门清净之地,永欣寺虽非皇家巨刹,亦供奉我佛。在佛祖座前,行此等强掳民女的不轨之事,难道就不怕因果报应,他日堕入阿鼻地狱么?”
那几名纨绔闻声转过头来,见谢珩只是一身普通文士打扮,身形也不算魁梧,顿时嗤笑起来。为首的纨绔不屑地撇撇嘴:“哪里来的穷酸,也敢管小爷的闲事?报应?呵呵,如今朝廷尊奉老子李耳为祖,推崇的是道教!这佛门……哼,不过是些番邦胡教罢了!陛下虽未明言,但天下谁不知重道抑佛?小爷我就在这佛寺边上快活,佛祖又能奈我何?识相的赶紧滚开,否则连你一起收拾!”
他们竟是以当朝“重道抑佛”的风气为倚仗,气焰愈发嚣张。确实,唐初尊老子为始祖,抬高道教地位,佛教虽未遭大规模灭法,但地位已不如前朝,这些权贵子弟自然更加肆无忌惮。
谢珩摇了摇头,不再多言。就在那为首纨绔的手即将触碰到少女脸颊的刹那,他身形微动,如同鬼魅般切入几人之间。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根本没看清他是如何动作,便听得“嘭嘭”几声闷响,伴随着痛呼,那两名抓住少女的恶仆以及另外两名围着的纨绔,竟如同被无形巨力击中,纷纷踉跄倒退,狼狈地摔倒在地,一时竟爬不起来。
为首的纨绔大惊失色,指着谢珩:“你……你竟敢……”话音未落,谢珩已至他面前,看似随意地在他肩头轻轻一拍。那纨绔顿觉一股无法抗拒的柔和力道传来,整个人如同腾云驾雾般向后跌出丈余,重重摔在地上,浑身筋骨酸麻,动弹不得。
谢珩看也未看那些倒地呻吟的纨绔,径直走到那惊魂未定的少女面前。少女兀自紧紧攥着衣角,脸色苍白,一双美眸睁得大大的,看着眼前这位突然出现、举手投足间便化解了她危机的青衫文士,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与劫后余生的感激。
“姑娘,受惊了。”谢珩语气温和,解下自己一件寻常的外衫,递了过去,“此地不宜久留,我送你离开。”
少女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接过外衫披上,遮住略显凌乱的衣衫,对着谢珩盈盈一拜,声音仍带着一丝颤抖:“多……多谢恩公仗义相救!小女子……感激不尽!”她抬起头,目光落在谢珩那平静而深邃的眼眸上,心中莫名地安定了许多。
谢珩微微颔首,不再理会身后那些哀嚎的纨绔,护着这位不知名的少女,转身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阳光透过竹叶,将两人的身影拉长,而那卷深藏宫中的《兰亭集序》,似乎也因为这场意外的邂逅,而出现了一丝微妙的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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