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的午后，天色格外澄澈，几缕薄云如丝如絮，在高远的碧空上缓缓游移。萧玦放下手中批阅完毕的文书，抬眼望向窗外，只见阳光正好，暖意融融，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他起身，走到正在药圃边小心翼翼为一株罕见药苗松土的凌薇身旁。
薇薇，他轻声唤道，待凌薇抬起头，才温言道，整日闷在屋里院中，不免辜负了这大好春光。我记得后山那座小丘，视野极佳，可俯瞰全村。此刻夕阳将落未落，正是观赏晚霞的绝佳时分，可愿随我再去登临一次？
凌薇闻言，眼中漾开一抹欣然。她放下手中的小锄，直起身，拍了拍沾着泥土的手，笑道：好啊。年纪大了，反倒更贪恋这天地间的景色了。那座小丘，我们确实许久未去了。
两人依旧是轻装简从，拒绝了宫人备下的肩舆。萧玦换上一双更利于登山的厚底布鞋，凌薇则从屋里取出一件略厚的披风，细心为萧玦系上：山上风大，日头一落便有寒气，仔细着凉。萧玦任由她动作，目光落在她专注的眉眼间，满是受用。
那条通往丘顶的小径，比进山的路好走许多，但于他们这般年纪而言，仍算是一段需要耗费些气力的路程。石阶有些已被雨水冲刷得松动，路旁的灌木枝杈偶尔会勾住衣角。萧玦依旧走在前面，一手拄着木棍，另一只手则始终向后伸着，稳稳地握住凌薇的手，既是牵引，也是支撑。凌薇跟在他身后，步伐缓慢却坚定，呼吸因爬坡而略显急促，但脸上始终带着恬淡的笑意。
慢些，不急。萧玦不时回头，放缓脚步，与她并肩而行，我们慢慢走，总能到顶。
凌薇应着，目光掠过路旁一丛开得正盛的杜鹃，嫣红的花朵在绿意中格外夺目，你看这花儿，开得这般热闹，倒像是专程为我们引路似的。
走走停停，约莫半柱香的功夫，两人终于登上了丘顶。这是一片不大的平台，长着些柔软的杂草和几块光滑的巨石。站在此处，视野豁然开朗，整个青竹村尽收眼底——整齐的屋舍、纵横的阡陌、如镜的池塘、蜿蜒的溪流，以及远处那片他们亲手参与开垦、如今已郁郁葱葱的田垄，皆被笼罩在午后温暖而柔和的日光里，安详而富足。
他们选择了一块最为平整的巨石并肩坐下，面向西方。天边，太阳已开始收敛它刺眼的光芒，变得如同一个巨大的、温润的红玉盘，缓缓向着远山之后沉去。它以自身为笔，以天空为卷，开始挥洒出一天之中最辉煌、最壮丽的色彩。
起初，是紧挨着落日的一圈金黄，明亮而耀眼；向外渐次晕染成橘红，热烈而温暖；再向外，是蔓延开来的瑰丽玫红与深浓的紫红，交织缠绵，如同打翻了仙子的胭脂盒；最外层，则融入了天际尚存的蔚蓝，化作一片梦幻般的紫霭。云彩被镀上了金边，形态各异，时而如奔腾的骏马，时而如盛放的莲台，在光的魔法下不断变幻着姿态。整个西边的天空，仿佛一幅正在徐徐展开、流动不息的巨大织锦，瑰丽得令人屏息。
真美。凌薇望着这天地间最盛大的一场谢幕演出，由衷地轻声赞叹，不知是在说这瞬息万变的霞光，还是在说这霞光下他们共同守护了半生的、宁静而充满生机的土地。
萧玦侧过头，目光并未停留在那绚烂的天际，而是久久地、专注地凝视着凌薇被霞光映照的侧脸。那光芒柔和了她眼角唇边细密的纹路，为她花白的发丝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她清澈的眼中倒映着漫天流彩，显得格外明亮与沉静。在这一刻，时光仿佛倒流，他看到的不是垂暮之年的太后，而是几十年前，那个在破屋中为他细心换药、眼神坚定明亮的少女，那个在山洞里举着火把、如同神只般降临在他黑暗世界的女子。
不及你美。他低沉的声音在傍晚微凉的空气中响起，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异常清晰、笃定，蕴含着历经岁月洗礼后愈发厚重的情感。
凌薇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失笑摇头，转过脸来看他，眼角的笑纹舒展开来，带着几分嗔怪与更多的甜蜜：都老夫老妻了，土埋半截的人了，还说这些甜言蜜语，也不怕被风听了去，笑话我们。
萧玦却毫无玩笑之意，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因常年劳作与捣药而略显粗糙的手，目光深邃如潭，一字一句道：并非甜言，乃是实话。无论岁月如何变迁，无论青丝成雪，容颜更改，在我眼中，你始终如初见那时一般，光芒万丈，无可替代。
凌薇的心仿佛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一股温热的暖流自心底汹涌而上，盈满眼眶。她不再说话，只是将头轻轻靠在他如今虽不复宽阔却依旧是她最安心港湾的肩膀上。两人不再言语，一同凝望着那轮红日最终完全隐没在山峦之后，看着天边的霞光从炽烈绚烂，渐渐转为深沉静谧的暮紫与蓝灰，看着第一颗明亮的星辰在渐暗的天幕上悄然闪现。
丘顶的风确实带着凉意，但相拥的体温足以抵御。远处村庄里，开始次第亮起温暖的灯火，炊烟袅袅，与晚霞的余晖交融在一起，勾勒出人间烟火的诗意。
萧玦，良久，凌薇望着天边那最后一抹即将被夜色吞没的绯红，用极轻的声音唤道，仿佛怕惊扰了这暮色中的宁静。
萧玦低沉回应，将她揽得更紧了些。
若有来世，凌薇的声音带着一丝缥缈的憧憬，走过忘川，渡过奈何，你还愿……遇见我吗？
当然。萧玦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如同磐石般坚定，不止来世，生生世世，轮回百转，我都愿去寻你，等你，与你相遇，相知，相守。一世太短，不够。
凌薇抬起头，在已然降临的朦胧暮色中，努力望进他深邃而真挚的眼眸。那里清晰地倒映着她白发苍苍的模样，也清晰地映照着数十载风雨同舟、未曾有一刻褪色的深情。她笑了，那笑容如同夜风中悄然绽放的晚香玉，带着历经风霜后的通透、满足与无尽的温柔。
我也是。她轻声回应，声音虽轻，却蕴含着与他同等重量的承诺，生生世世，都愿与你相遇。
无需更多言语，两人相视而笑，交握的手紧紧扣在一起，指间传递着跨越了时间与生死的温暖与力量。天边的晚霞已彻底散去，墨蓝色的天幕上星辰渐次明亮，而他们之间的情意，却如同这初升的星子，恒久坚定，熠熠生辉，足以照亮彼此生命中所有的黑暗，直至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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