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清正式接手境外及特定境内资产追索工作后，专班的气氛进入了一种奇特的“双轨制”。
明面上，两条调查线并行不悖，每日的进度汇报、协调会议照常进行。秦清展现出极高的专业素养和效率，迅速与多家外部机构建立了联系，境外资金追索的法律程序开始启动。她对林浩的态度，也严格限定在工作范畴，指令清晰，要求明确，不多说一句废话，不少给一个眼神。
但暗地里，一种无形的隔阂与试探，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
林浩负责向她提供所有她需要的底层数据和初步分析报告。他做得一丝不苟，甚至比以往更加谨慎，每一个数字、每一条线索都反复核对，确保交到秦清手上的东西，在技术层面绝对“无懈可击”。他像是在完成一场无声的考试，考官就是对面那个冷若冰霜的女人。
而秦清，则像一台精密的验钞机，对林浩递交的每一份材料进行着近乎苛刻的审查。她会突然追问某个数据的来源依据，会要求对某条看似不起眼的资金流向进行反复验证，甚至会就报告中的措辞提出修改意见，使其更加客观、中立，不带有任何推测性色彩。
一次，在讨论一条流向“云岭文化艺术发展基金会”的资金时，林浩在报告初稿中用了“涉嫌洗钱渠道”的表述。
秦清看完，用红笔将那行字圈出，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去掉‘涉嫌洗钱’。在司法判决之前，只能用‘异常资金流入’。我们的报告，只陈述事实，不做定性。”
林浩看着那刺目的红圈，心中波澜起伏。他知道这是审计工作的基本原则，但在当前语境下，这个修改显得格外敏感。她是在维护程序正义，还是在……保护什么？
“好的，秦部长，我马上修改。”他压下心中的疑虑，接受了指示。
这种纯粹工作层面的互动，看似正常，却让林浩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他感觉自己像是在雷区边缘行走，每一步都必须踩在秦清划定的、名为“程序”和“证据”的安全线上。他交出去的那个关于“沈卫东”的秘密，像一道无形的墙，横亘在两人之间，让原本那点基于共同对抗周启明而产生的、脆弱的信任，变得岌岌可危。
他试图从刘部长那里得到一些指引，但刘部长对此讳莫如深，只是反复强调：“按方案执行，配合好秦部长工作。其他的，不要多想，也不要多问。”
似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维持着某种平衡，一种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平衡。
这天下午，林浩正在核对一批赵倩物业公司与关联供应商的往来发票，内线电话响了，是门卫室。
“林浩同志吗？门口有位叫李素芬的女士，说是您母亲，来找您。”
母亲？林浩一愣。母亲怎么会突然不打招呼就来单位找他？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好，我马上下来！”
他几乎是冲下了楼。集团大门外，母亲李素芬正提着一个小布包，有些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虑。
“妈！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林浩急忙上前。
“浩浩……”李素芬看到儿子，眼圈一下就红了，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你爸……你爸他刚才在家门口，被一辆摩托车蹭倒了！人倒是没大事，就是脚崴了，胳膊擦破点皮……可是，可是那骑摩托的人，扔下这个就跑了！”
李素芬从布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手还在发抖。
林浩指尖刚触到那枚信封，便觉出几分不寻常的沉。指尖捻开封口时，他原以为会摸出一叠褶皱的信纸，却只触到片冰凉 —— 是枚步枪子弹壳，铜制的表面蒙着层暗锈。他把子弹壳倒在掌心，才见壳底粘了张皱巴巴的便利贴，中间用红色马克笔潦草地写着一个字：
“停”。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林浩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这不是意外！这是赤裸裸的、针对他家人的威胁！
“妈！爸现在人在哪儿？报警了吗？”林浩的声音因愤怒和恐惧而颤抖。
“在……在社区诊所包扎呢。我没敢报警，怕……怕他们再报复……”李素芬的声音充满了无助和恐惧，“浩浩，你到底在单位得罪什么人了啊？这太吓人了！要不……这工作咱们别干了吧？妈就你一个儿子，可不能出事啊！”
看着母亲惊恐流泪的脸，听着她带着哀求的话语，林浩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承受压力，可以面对风险，但当这风险直接降临到他最珍视的家人身上时，那种无力感和恐惧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对方没有再给他发短信，没有再跟踪他，而是选择了更直接、更卑劣的方式，触碰了他的底线！
他紧紧攥着那颗冰冷的子弹壳，怒火在他胸中燃烧，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他知道，这是警告，也是最后通牒。周启明背后的人，远比他想象的更加肆无忌惮。
他将母亲安抚好，承诺会处理妥当，让她先回家照顾父亲，并再三嘱咐她暂时不要报警，注意安全。
送走母亲后，林浩独自站在集团大楼的阴影里，手中的那颗子弹壳像烙铁一样烫手。
他抬起头，望向大楼高耸的顶层，那里是王总的办公室。他又看向财务部所在的楼层，秦清的办公室窗口亮着灯。
他将子弹放回信封，揣进口袋，然后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没有回专班办公室，也没有去找刘部长，而是径直走向了电梯，按下了通往财务部的楼层。
他要去见秦清。
他要知道，在这场越来越危险的棋局里，这座他一度视为盟友也可能隐藏着危险的“冰山”，究竟，是站在哪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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