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察工作按部就班地推进，如同精密仪器咬合齿轮，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谈话、查阅、记录、汇总……大量的信息碎片被不断汇集到巡察组那间临时办公室，等待着被梳理、分析，拼凑出城投集团政治生态的更完整图景。
林浩埋首于成堆的资料中，指尖翻阅纸张的沙沙声是房间里最主要的噪音。他负责梳理的部分，除了会议纪要，还逐渐扩展到近三年的人事任免档案、部分重大项目的立项审批流程记录。这些材料看似枯燥，却往往是权力运行最真实的刻痕。
在翻阅一份关于旗下某置业公司高管变动的文件时，林浩的目光在一个名字上停留了片刻——张伟，原置业公司副经理，于周启明被带走调查后不久，以“身体健康原因”主动辞职，时间点卡得微妙。他不动声色地将这份档案单独抽出，归入需要进一步关注的类别。
与林瑶的联络工作依旧高效而冰冷。每一次见面，都像是一场无声的仪式。她总能准时、准确地提供巡察组所需的材料，不多一份，不少一件，回答问题时措辞严谨得如同外交辞令。林浩能感觉到，在这副公事公办的面具之下，林瑶正以她自己的方式，谨慎地掌控着信息流出的闸门，既满足巡察组的要求，又尽可能地避免引发不必要的联想和震荡。
这天下午，谭组长召集组内开了一个简短的碰头会。
“近期收到的信访举报件，反映问题比较集中，主要涉及两个方面，”谭组长语气凝重，“一是部分历史工程项目的招投标程序可能存在人为操纵；二是对周启明案后续资产追缴的力度和透明度存在疑问。”
他看向林浩：“小林，你和审计局那边也熟，周启明案的资产追缴，目前司法程序走到哪一步了？集团层面掌握的，除了已经公开通报的部分，还有没有其他正在进行的追索行动？”
林浩心中了然，这个问题最终还是会落到他这里。他早有准备，回答道：“谭组长，根据我离开审计局前了解的情况，已查封、扣押的境内资产部分，司法拍卖程序已在推进。难点主要在于境外部分，涉及复杂的国际司法协作和资金追踪，目前由专案组和集团指定的专人（他隐去了秦清的名字）负责跟进，具体情况属于侦办秘密，我这边没有掌握最新进展。集团层面对外披露的信息，以司法通报为准。”
他回答得客观、严谨，既说明了已知情况，也划清了信息边界，没有越俎代庖，也没有透露秦清的具体角色。
谭组长点了点头，未置可否，转而部署下一步工作：“信访反映的问题，尤其是历史工程招投标，时间久远，查证难度大，但群众有反映，我们就要重视。接下来，要调阅相关年度的所有重大项目招投标档案，重点是评审过程、中标方资质以及后续合同履行情况。”
任务层层分解，林浩被分配协助查阅其中两个标段的资料。这些档案堆积在集团档案室的深处，散发着纸张陈旧的气味。他一头扎了进去，在泛黄的档案卷宗里，寻找可能存在的猫腻——不合理的评分倾向、资质可疑的投标方、过于巧合的报价……
就在他全神贯注于故纸堆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插曲发生了。
他的加密手机，那部只与极少数人联系的备用机，在深夜的出租屋里震动起来。屏幕上闪烁的，是一个久未跳动的头像——陈锋。
林浩立刻接起，压低声音：“锋子？”
电话那头传来陈锋刻意压低的、带着急促喘息的声音，背景音似乎是在空旷的楼道或者安全通道：“浩子，长话短说，我这边听到点风声！”
林浩心头一紧：“你说。”
“县里这个信息化项目，水比想象得深！涉及底层数据交换协议和部分政务云权限。我……我无意中发现，最近有异常的数据访问痕迹，指向……指向城投那边封存的部分电子档案，主要是周启明时期的一些项目备份数据。”陈锋语速极快，“访问路径很隐蔽，用了多层跳板，像是……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或者是在清理痕迹。”
林浩的背脊瞬间绷直：“能追踪到来源吗？”
“对方是高手，抹得很干净，我只抓到一点尾巴，指向海外……但入口权限，很可能还在内部！”陈锋的声音带着懊恼和一丝恐惧，“浩子，我怀疑……周启明可能还留了后手，或者他背后的人，还没完全放弃！他们可能在找什么东西，或者怕巡察组找到什么东西！”
“你自己安全吗？”林浩最关心的是这个。
“暂时还好，他们应该还没发现我注意到了。但我得立刻清理掉我这边的探查痕迹。浩子，你那边现在就是风暴眼，千万小心！那些人狗急跳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陈锋的声音戛然而止，电话被迅速挂断。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林浩握着手机的手心沁出冷汗。陈锋冒险传来的信息，像一块巨石投入他原本就暗流汹涌的心湖。
异常的数据访问？清理痕迹？海外入口，内部权限？
这说明，在巡察组这盏明晃晃的探照灯之下，在看似被严密监控的城投集团内部，依然有一股暗藏的力量在活动！他们的目标是什么？是周启明未能转移干净的罪证？还是可能牵连更广的敏感信息？
秦清追索的境外资金，是否也与这股数据暗流有关？
他想起巡察组正在调阅的历史招投标档案，那些纸质记录或许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核心秘密，可能就隐藏在被某个神秘力量试图触及或抹除的电子数据海洋深处。
这座他曾经奋战过的城投大厦，不仅仅是由钢筋水泥和人际关系构成的迷宫，更是一座隐藏着数字幽灵的“迷城”。
第二天，林浩在向谭组长汇报查阅招投标档案进展时，斟酌着措辞，看似随意地提了一句：“谭组长，现在很多历史项目的关键过程可能不仅有纸质记录，还会有电子数据和备份。考虑到时间久远，有些纸质档案可能不全，或者……存在被后期修饰的可能。是否需要协调集团信息部门，同步调阅相关项目的电子档案备份，进行交叉验证？”
他没有提及陈锋的警告，只是从一个审计人员的专业角度提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的建议。
谭组长沉思了片刻，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嗯，考虑得很周全。电子证据确实越来越重要。这件事我来协调，你先把纸质档案里的疑点梳理出来。”
“好的。”林浩点头，不再多言。他知道，种子已经播下。以谭组长的经验和警觉，必然会重视这个建议。
走出谭组长办公室，他在走廊里迎面遇上了抱着一摞文件的林瑶。两人目光短暂接触，林浩敏锐地捕捉到，林瑶今天的神色似乎比平时更显凝重几分，虽然依旧保持着绝对的镇定。
“林主任。”他如常打招呼。
林瑶微微颔首，脚步未停。
擦肩而过的瞬间，林浩似乎闻到了一丝极淡的、不同于打印机油墨和纸张的某种化学气味，若有若无地萦绕在她身上。那气味，很像档案室杀虫剂或者某种特定清洁剂的味道。
她刚才去过档案室深处？还是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东西？
林浩没有回头，径直走向自己的临时工位。心中的警铃却再次被拉响。
这座数字迷城之下，暗流的涌动似乎变得更加急促了。他这台“探照灯”，不仅需要照亮那些摆在明面上的文件和面孔，更需要穿透数据的迷雾，捕捉那些游荡在黑暗中的幽灵。
他坐回电脑前，屏幕的光映亮他年轻却已布满审慎的脸庞。手指敲击键盘，调出那份他梳理出的、标有张伟名字的人事档案，在备注栏里，缓缓敲下几个字：
“关联项目：南城古巷三期。数据备份索引号：ct-NSG3-Ecm……”
他需要更清晰的路线图，才能在这座迷城里，找到正确的方向，或者至少，避开那些致命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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