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计局三楼那间小型会议室，林浩已经不是第一次进来。与上次县纪委问询时相比，这次坐在他对面的人换了，气氛却同样凝重，甚至更添了几分刻意的冰冷。
会议由刘副局长亲自主持，参与的有局办公室主任、人事股长老王，还有一位林浩不太熟悉、分管纪检工作的副局长。椭圆形的会议桌，林浩独自坐在一侧，对面是四位神色严肃的领导。头顶的日光灯发出惨白的光，均匀地洒在每个人脸上，映出一种缺乏生气的官方面孔。
会议不过是走个过场，真正的意图，在场的人都心照不宣——就是要敲打林浩。
“林浩同志，”刘副局长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语气是经过斟酌的官腔，“今天找你来，主要是根据近期上级关于加强干部队伍管理、特别是强化工作纪律和保密意识的要求，结合你前段时间在巡察组工作，以及回到局里后的具体情况，进行一次深入的谈心谈话，也是组织上对你的关心和提醒。”
林浩微微颔首，面色平静：“谢谢领导，我明白。”
办公室主任接着话头，拿出一份打印好的材料，上面罗列着几条似是而非的“群众反映”：
“有同志反映，你回到审计局后，虽然工作态度认真，但在档案整理过程中，存在过度关注历史遗留问题、甚至越权查询一些与当前工作关联度不高的企业信息的倾向。这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解，也偏离了你当前岗位的核心职责。”
林浩抬起眼，目光坦然：“王主任，我所有的档案整理和查询工作，均严格遵循《审计档案管理细则》和局内数据查询权限管理规定。对历史凭证中存在的审批流程不完整、附件缺失、或资金往来时序存在逻辑疑点的情况，进行客观标注并提出复核建议，是档案电子化标准化流程的要求，也是审计专业精神的体现。我认为，确保经手档案的规范与准确，正是我当前岗位的核心职责。”
他的回答有理有据，直接将对方的“敲打”顶了回去。
人事股长老王试图打圆场，语气却带着施压：“林浩啊，你的专业能力局里是认可的。但也要注意工作方式方法嘛。现在你的主要任务是尽快完成积压档案的电子化，那些陈年老账，历史背景复杂，牵扯面广，理不清楚很正常，没必要太较真，把握好‘度’很重要。要把精力集中在领导交办的主要任务上。”
“王科，我理解的‘度’，就是审计准则和法律法规的尺度。”林浩的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每一份经过我手的凭证，无论年代久远与否，都代表着一段历史记录。确保其真实、完整、合规，是审计人员的本分。至于领导交办的任务，我会按时保质完成。”
分管纪检的副局长一直沉默着，此时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林浩同志，你还年轻，前途远大。要懂得珍惜组织的培养。有些时候，过于坚持所谓的‘细节’，可能会看不清大局，甚至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前段时间纪委同志也找你了解过情况，这说明组织上对某些问题是关注的。你要正确对待，把心思放在如何更好地融入集体、服从大局上。”
这话里的警告意味已经相当明显，几乎是在暗示他“不识时务”。
林浩迎上那位副局长的目光，眼神清澈而锐利：“谢谢领导提醒。我一直认为，审计工作的大局，就在于维护财经法纪的严肃性，保障国有资产的安全。看清这个大局，才能更好地履行岗位职责。对于组织的任何调查，我都问心无愧，并始终相信组织会给出公正的判断。”
会议室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林浩的态度，像一块坚冰，冷静、坚硬，将所有软硬兼施的“规劝”和“警告”都挡了回去。他既不激烈抗辩，也绝不妥协退让，始终站在职业规范和程序正义的制高点上，让对面几位领导感觉一拳打在棉花上，又像是被无形的冰墙阻隔，难以真正触及他的核心。
刘副局长的脸色有些难看，他挥了挥手，结束了这场意图施压却未能奏效的谈话：“好了，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林浩同志，希望你能认真领会组织的意图，摆正位置，安心工作。散会。”
林浩站起身，礼貌性地朝几位领导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会议室。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可能开始的另一种讨论。
他走在回档案室的走廊上，步伐稳定。他知道，这场谈话意味着唐正方面对他的“关注”和压制已经达到了一个新的“冰点”。他们无法在程序上找到他的错处，也无法用常规手段让他屈服，只能用这种持续不断的冷暴力和心理施压，试图让他自行崩溃或犯错。
回到档案室那片“灰域”，林浩反而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这里的尘埃与旧纸气息，比刚才会议室里虚伪的官腔更让他觉得真实。他打开电脑，继续那看似永无止境的扫描和录入工作，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然而，加密手机上传来的轻微震动，提示着暗处的较量从未停歇。
陈锋的信息简洁而关键：“浩哥，高天阔（副总候选人）的一个隐秘海外账户，十分钟前有一笔五十万美金入账，来源与唐正助理控制的一个离岸空壳公司有关。魏玲（总经济师候选人）的父亲企业，上周与城投一家子公司签订了一份补充协议，条件优厚得反常。赵辉（建设公司经理候选人）在原单位的‘内部处理’记录，被人为从档案系统中抹除，但我在备份服务器里找到了原始文件。”
林浩眼神一凛。唐正为了推动这三个人上位，正在多管齐下，一方面用金钱利益捆绑，另一方面动用关系抹平历史污点。这些信息，正是击碎其“职业经理人”光环的有力武器。
他迅速回复：“将所有证据整理加密，同步给老陈和赵主任。注意操作安全。”
几乎同时，老陈的信息也到了：“苏蔓提供的情报已验证。唐正私人助理在‘翠湖苑’的密宅。专案组正在制定周密计划，准备时机成熟时进行突击搜查。秦清同志情况稳定，但仍未苏醒。”
林浩握紧了手机。对手在明处加紧布局，他们在暗处也在不断收紧包围圈。这场冰点下的对峙，看似平静，实则双方都在积蓄着最终爆发的力量。
他望向窗外，天色依旧阴沉。审计局内部的这次谈话，如同窗外这晦暗的天气，寒意刺骨。但他知道，冰点之下，涌动着即将破冰的激流。
档案室的寂静中，只有扫描仪工作的轻微声响。林浩低下头，继续他无声的战斗。在这片被刻意遗忘的“灰域”里，他正用最专业、最持久的方式，参与着一场决定许多人命运，也决定这座城市未来的宏大博弈。
冰点，往往是冰雪消融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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