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顺咨询”如同一块投入暗池的石头，在巡察组内部激起了不小的涟漪。谭组长亲自出面，通过巡察办协调县市场监管局和税务局，秘密调取该公司的注册信息、股东结构及纳税记录。初步反馈的结果令人心惊——这家注册在外地的公司，注册资本不高，法人代表是一个查无此人的虚假身份，近三年与云城地区企业有大额资金往来，其中数笔款项的最终流向，经过层层嵌套，指向海外某个离岸账户。
线索，似乎再次与秦清追索的境外资金隐隐重合。
与此同时，对电子档案的深度挖掘仍在继续。那位负责电子取证的同事，在尝试恢复损坏数据未果后，转而分析系统日志和访问记录。虽然主要痕迹被清除，但他还是在一个不起眼的系统缓存角落里，发现了一段被遗漏的访问记录碎片——在巡察组正式调阅函发出前约三十六小时，有一个未经授权的访问请求，曾试图批量下载与“安顺咨询”及南城古巷三期项目相关的核心数据包，访问Ip经过伪装，但技术溯源指向的物理区域，模糊地涵盖了城投集团大楼及……相邻的县行政中心部分区域。
这个发现，让整个巡察组的氛围更加凝重。对手的能量和触手，似乎超出了最初的预估。
就在这山雨欲来的压抑时刻，巡察组收到一个电话通知：县委书记叶昭明带队前往城投集团例行调研，并“顺便”听取巡察工作阶段性情况汇报。
通知措辞平常，但时机耐人寻味。
汇报会安排在集团最大的会议室。会场布置得庄重而简洁。主席台上，县委书记叶昭明居中，分管国企党工委的副书记唐正居右，谭组长居左。台下前排是巡察组全体成员，后面是城投集团领导班子、中层以上干部。林浩作为巡察组成员，坐在靠前的位置，能清晰地观察到台上台下每一张面孔的表情。
叶昭明书记年近五十，身材保持得很好，眉宇间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沉稳气度。他说话语速不快，但逻辑清晰，往往能一针见血。唐正副书记则略显富态，脸上常挂着公式化的笑容，但眼神转动间，透着精于计算的圆滑。
王治邦代表集团党委，首先汇报了集团近期经营情况和配合巡察工作的整体态度。他语气沉稳，内容扎实，既肯定了成绩，也不回避问题，姿态放得很低。
轮到谭组长汇报巡察阶段性情况时，他把握了极高的分寸感。他没有提及任何具体线索和怀疑对象，只是宏观地阐述了巡察发现的一些共性问题苗头，如“个别历史决策程序不够规范”、“部分领域风险防控意识有待加强”、“资产追缴工作需持续深化”等，通篇使用的是标准化、模糊化的政治语言。
叶昭明书记听得非常认真，不时低头记录。在谭组长汇报完后，他做了总结讲话。
“城投集团是全县经济发展的‘压舱石’和‘顶梁柱’，地位重要，责任重大。”叶书记的声音洪亮，在会议室里回荡，“县委对城投集团的工作，总体上是肯定的，尤其是王治邦同志接手以来，在理顺机制、化解风险方面，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
他先定了调子，肯定了王治邦，台下不少人微微松了口气。
但紧接着，叶书记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但是，周启明案件教训极其深刻，暴露出我们在管党治党、国资监管等方面还存在薄弱环节，必须深刻反思，警钟长鸣！这次县委决定对城投集团开展巡察，就是要帮助集团党委进一步发现问题、纠正偏差、轻装上阵！”
他的目光扫过台下，带着无形的压力：“巡察组的工作是认真的，也是负责的。希望集团上下，特别是领导班子，要端正态度，全力配合，把巡察作为一次全面的‘政治体检’和‘廉政洗礼’。对巡察发现的问题，要即知即改、立行立改；对巡察组指出的线索，要深入核查，绝不姑息！这里面，没有例外，也不搞下不为例！”
这番话，铿锵有力，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对巡察工作的全力支持，也给城投集团，尤其是可能存在问题的人，敲响了重重的警钟。
林浩注意到，当叶书记说到“绝不姑息”时，唐正副书记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脸上笑容依旧，眼神却几不可察地向下敛了敛。而坐在台下前排的王治邦，则是面色平静，微微颔首，仿佛只是在聆听一项普通的工作指示。
“下面，请唐正同志也讲几句。”叶书记将话语权交给了唐正。
唐正放下茶杯，笑容可掬地开了口：“昭明书记的指示非常重要，我们一定要认真学习领会，坚决贯彻落实。”他先是高度重复了叶书记的讲话精神，然后话锋微妙地一转：
“城投集团呢，情况确实比较特殊，历史包袱重，承担的发展任务也重。在推动发展、搞活经营的过程中，难免会遇到一些新情况、新问题。有些问题，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产生的，处理起来需要把握好度和时机。”
他语气温和，像是在打圆场：“巡察是为了促进工作，规范发展，目的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在依规依纪依法的前提下，也要注意保护那些敢于担当、勇于创新的干部积极性，要维护好集团当前来之不易的稳定发展局面。毕竟，发展才是硬道理嘛！”
这番话，听起来四平八稳，无可指摘，但细品之下，与赵书记强调的“绝不姑息”形成了微妙的张力。他在强调“历史条件”、“把握时机”、“保护积极性”、“维护稳定”，无形中是在为可能存在问题的“旧账”和特定人物，铺设缓冲垫。
林浩看到，王治邦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瞬间恢复平静。而坐在他侧后方的林瑶，则始终低眉顺眼，专注记录，看不出任何情绪。
叶书记听完唐正的发言，脸上表情不变，只是淡淡地接了一句：“唐正同志讲得也有道理，但前提，是必须守住底线、红线。这个底线，就是党纪国法！”
他再次强调了原则，将可能偏离的倾向拉了回来。
汇报会就在这种看似和谐、实则暗藏机锋的氛围中结束了。
散会后，领导们在王治邦等人的陪同下离开会议室。林浩收拾着东西，目光掠过人群，恰好看到唐正副书记正笑着与王治邦低声交谈着什么，还拍了拍他的肩膀，态度显得颇为亲热。而叶昭明书记则与谭组长走在稍后，两人表情严肃，似乎在交流着什么。
林浩心中雪亮。县委书记与分管国企党工委的副书记，一个高举利剑，强调纪律；一个怀柔安抚，侧重稳定。这两种看似不同实则互补的态度，共同构成了上层对城投复杂局面的应对策略。但在这策略之下，两人微妙的立场差异，以及他们与城投内部不同势力之间可能存在的关联，都让这场巡察背后的博弈，变得更加波谲云诡。
他抬起头，看到秦清正独自一人走在人群边缘，身影清冷而孤直，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
她是否也感知到了这来自高层的、复杂而沉重的压力？她追索的那条境外线索，又是否与台上那两位大佬，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
疑问，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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