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竹关的夜晚，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疲惫与弥漫不散的紧张。伤兵的呻吟、巡夜士卒沉重的脚步声、以及匠人抢修工事的敲打声，交织成一曲乱世悲歌。中军大帐内，烛火通明，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诸葛瞻与姜维相对而坐，中间的案几上铺开一张略显粗糙的益州地图。两人都已卸去甲胄，换上常服，但眉宇间的肃杀之气却未曾稍减。
“大将军，”诸葛瞻指着地图上的绵竹位置，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却异常清晰，“邓艾新败，锐气暂挫，但其主力未受重创。我若是他，绝不会就此甘心退去。整顿兵马，卷土重来，只是时间问题。而且，经此一挫，他下次进攻，必然会更加谨慎，也更凶猛。”
姜维目光沉凝地注视着地图，缓缓点头。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比任何人都清楚当前的局势是何等险恶。“思远所言极是。邓艾用兵，向来坚韧诡谲。此次我率轻骑突至，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必已猜到剑阁方向压力已减。我现在最担心的是钟会”
他粗粝的手指划过剑阁，眉峰紧锁：“若钟会察觉我分兵来援，会不会趁势猛攻剑阁？即便剑阁天险能守住，我军主力也被钉死在那里，无法回援。我们这里，加上我带来的几千轻骑，能战之兵，已不足万，且多是疲敝之师、惊弓之鸟。”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实力的巨大差距，像一座大山压在每个人心头。历史的惯性巨大无比，仅仅一次击退，远不足以扭转整个战略上的劣势。
诸葛瞻深吸一口气，他知道，必须抛出更深远、也更危险的计划了。仅仅被动防守，只能是坐以待毙。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姜维：“大将军，故步自封唯有死路一条。欲挽天倾必须行非常之法，内外兼治！”
“哦？”姜维眼中精光一闪，“思远有何非常之法？”
“对外，固守待援以拖待变。”诸葛瞻的手指重重地点在绵竹，“我们不仅要守住，还要想办法让邓艾觉得，我们不仅有坚守之力，更有反击之心。疑兵之计可一可再！需广布疑阵，多设旗帜，夜间多举火把，遣小股部队频繁夜袭骚扰，让邓艾摸不清我们的虚实，不敢倾力来攻，为我们争取最关键的时间！”
姜维微微颔首，这符合他敛兵聚谷后发制人的一贯思路，但诸葛瞻的执行想法更为主动和大胆。“那……对内呢？”他更关心的是后面半句。
诸葛瞻的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对内，必须即刻动手，清除陛下身边的好佞，整顿朝纲凝聚举国之力！否则前方将士血流成河，后方却不断掣肘，甚至……”他顿了一下，说出了那个最可怕的词，“主上受奸人蒙蔽，心生降意则万事皆休！”
姜维的瞳孔骤然收缩。清君侧！这是任何一个臣子都极其忌讳触碰的禁区，尤其是对于他这样位高权重、本就备受猜忌的大将军而言。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思远，你所言乃诛心之论，亦是取祸之道。黄皓深得陛下信重，无确凿罪证，动他，便是逼宫，形同谋逆！届时，不必等邓艾来攻，我等便已身陷囹圄，成都必乱！”
“确凿罪证？”诸葛瞻的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大将军，如今便是最好的罪证！前方将士血战之时，他在成都做什么？闭塞圣听，蛊惑陛下，甚至可能已暗中与魏人勾结！此番我们派回成都报捷兼警示的信使，便是试金石！若黄皓敢于拦截信使，歪曲军情，甚至阻挠陛下获知真相，这难道不是铁证如山吗？！”
他这番话，既是分析，也是一种试探。试探姜维在维护汉室江山与恪守臣子本分之间，到底会选择哪一边，底线又在哪里。
姜维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敲击着，显示出内心的剧烈挣扎。他何尝不知黄皓是国之大害？但几十年的宦海沉浮，让他深知其中的凶险。一步踏错，不仅是个人身死族灭，更可能直接将摇摇欲坠的汉室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良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目光锐利地看向诸葛瞻：“思远，你可知此事若败，你我便是蜀汉的千古罪人？”
“若不成而任由局势糜烂，你我乃至大汉，同样是千古罪人！”诸葛瞻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目光，语气斩钉截铁，“大将军！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瞻非为一己之私，实为汉室国祚！若大将军心存疑虑，瞻愿独自上表，弹劾黄皓，所有后果瞻一力承担！”
他以退为进，将了姜维一军。若姜维此时退缩，不仅寒了前方将士之心，也更显出其政治上的软弱，未来合作必将困难重重。
姜维死死盯着诸葛瞻，仿佛要看清这个年轻人体内到底蕴藏着怎样的决心和勇气。帐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和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终于，姜维猛地一拍案几，眼中闪过决绝之色：“罢了！江山社稷重于泰山，个人生死荣辱，何足道哉！思远，你既有此胆魄，维又何惜此身！”
他站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绢帛，提起笔：“你我联名上表！将绵竹战况、邓艾威胁、以及黄皓可能欺君罔上、动摇国本之罪，一一陈明！恳请陛下，为江山计，为黎民计，速斩黄皓，明正典刑，以安军民之心！”
“好！”诸葛瞻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也立刻起身，来到姜维身旁。
两人不再多言，由姜维主笔，诸葛瞻不时补充，一份言辞恳切却又暗藏锋芒的密奏，在烛光下缓缓写成。信中既报告了击退邓艾的喜讯，更强调了局势依旧危如累卵，并将危机的根源直指朝中奸佞，发出了最强烈的警示。
这已不仅仅是一份军报，更是一篇战斗檄文，一场投向成都沉疴痼疾的重磅炸弹，也是一次巨大的政治赌博。
信写毕，用了大将军和卫将军的双重印信，火漆封缄。
“派何人送往成都？”姜维沉声问。信使的人选至关重要，必须绝对忠诚可靠，且要有足够的胆识和智慧应对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
诸葛瞻略一沉吟，道：“让我儿诸葛尚，带我本部最精锐的二十名亲兵前往。尚儿年轻，不易引人注目，且武艺尚可，忠诚无虞。更重要的是，他亲身经历了绵竹血战，对黄皓之流的祸害有切肤之痛，若面见陛下，陈说利害，更能动人心魄。”
姜维思考片刻，点了点头：“可。令郎确是合适人选。另，我再修书一封予辅国大将军董厥，他在朝中素有清望，或可从中转圜，助我等一臂之力。”
计议已定，诸葛尚被召入帐中。当得知自己身负如此重大的使命时，这个年轻的将领脸上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充满了使命感带来的激动与凝重。
“父亲，大将军放心！孩儿纵然粉身碎骨，也定将此信亲手呈送陛下御前！”诸葛尚单膝跪地，双手接过那封沉甸甸的密信，贴身藏好。
“记住，”诸葛瞻扶起儿子，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深邃，“此行凶险，远胜战场。入成都后，眼见未必为实，耳听未必为虚。若事不可为当以保全自身为要，速回绵竹报信！”
他这话，既是父亲对儿子的叮嘱，也暗示了成都局势可能已险恶到难以想象的地步。
“孩儿明白！”诸葛尚重重点头。
夜色深沉，一队轻骑悄然驰出绵竹关，打着报捷的旗号，却携带着足以在成都掀起惊涛骇浪的密奏，向着西南方向的都城，绝尘而去。
帐内，诸葛瞻与姜维并肩而立，望着消失在黑暗中的骑队背影，久久无言。
风暴，已经送出。现在，他们能做的，就是稳固绵竹防线，等待那来自后方将决定所有人命运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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