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的霜降一过,月亮像被削薄的冰片挂在天上,冷光洒下来,把陈家沟的黄土路照得发蓝。
陈祖望白天挑完最后一担薯藤,夜里仍忍不住练拳——白日里太杂,只有夜深,风才干净,才能把太极的“气”听真切。
他等娘睡熟,蹑手蹑脚掩了柴门,把铁勺剑挂在颈间,锅盖背在身后,像背着一面圆盾,悄悄溜到村南的打谷场。
谷场四周堆着新码的麦秸垛,像一堵堵金黄的墙,把夜隔在外头,也把光隔在里头。
他先站桩,双脚平行,与肩同宽,涌泉穴虚含,像吸着地面的一口凉气。
月光落在铁勺背,亮出一道银线,顺着勺柄爬进袖口,在皮肤上游走,冷得他打了个激灵,却更清醒。
起手“太极起势”,双臂缓缓抬起,像把夜从地面捧起;继而“揽雀尾”,左掤右捋,麦秸垛被掌风带得“沙沙”作响,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手在鼓掌。
练到“单鞭”,他右腿微屈,右臂斜劈,铁勺顺势甩出,在空气里划一道乌亮的弧,像把夜割开一道缝,月光从缝里倾泻,落在他睫毛上,碎成银粉。
就在他准备“云手”时,远处突然射来一道白光,笔直如剑,刺得他眼前一黑,眼泪瞬间涌出——民兵巡逻队来了。
豫北平原入秋后,夜里常有“破坏分子”偷运粮食,公社下令各村民兵加强警戒,手电、梭镖、铜哨齐备,三人一组,五人一队,踩着霜花“嚓嚓”作响。
今晚轮到赵卫国所在的小组,他舅舅是公社的副主任,给他弄了只三节装的长手电,灯泡是钨丝的,一开,能把百米外的麻雀照得纤毫毕现。
赵卫国远远看见谷场有人影晃动,立刻想起白日里小寡妇给陈祖望送锅的情景,心里那股邪火“噌”地又窜上来,压低声音:“过去,包围!”
四道手电光同时亮起,像四把白剑,从东南西北刺向谷场中心。
陈祖望被罩在光网里,影子瞬间缩短,又瞬间拉长,像一条被钉住的蛇。他心跳如鼓,却本能地松肩坠肘,气沉丹田——师父说过:“太极遇急先求稳,稳在尾闾,尾闾中正,则神不慌。”
他眼角余光瞥见左手边的麦秸垛,垛底有缺口,可容一人钻入,但距离七步,中间隔着一片月光,硬冲必被照成活靶子。
心念电转,他右手已摸到背后的锅盖——那是一口生铁铸的圆锅盖,重五斤,沿口微翘,背面有一圈凸起的棱,像极薄的刃。
他深吸一口气,锅盖“唰”地挡在胸前,勺柄顺势一顶,锅盖竟像圆盾般旋转起来,月光打在背面,被棱切割成无数碎银,反射回去,正照在赵卫国脸上。
赵卫国眼前一花,只觉千万根银针扑面而来,下意识抬手去挡,手电光柱随之乱舞,像一条被斩断的蛇。
其余民兵也被反射光晃得目眩,脚步顿时散乱。
陈祖望趁机低身,左脚“旋风脚”横扫,鞋底带起一片霜花,像撒出一把碎盐。
麦秸垛被劲风带得“哗”地塌下一角,雪花般的碎秸飞向手电光,瞬间形成一道金黄的雾障。
民兵们被秸屑迷眼,眼泪鼻涕齐下,更有人被“旋风脚”扫中脚踝,“扑通”摔倒,梭镖甩出老远,插在麦秸上,颤巍巍地晃。
赵卫国毕竟学过几天“军体拳”,勉强站稳,咬牙再按手电开关,灯泡却“啪”地爆了——原来锅盖反射的光束集中一点,钨丝瞬间过热。黑暗像一块厚布,猛地罩下来,谷场顿时陷入短暂的盲夜。
陈祖望趁黑滚入麦秸垛缺口,四肢贴地,像一条蜥蜴,悄无声息地滑到垛后。
心跳声大得仿佛能震落秸屑,他却不敢喘气,耳贴地面,听脚步声。
民兵们乱了套,有人吹铜哨,有人喊“抓活的”,声音在夜里传出老远,惊起几只夜鹭,扑棱棱掠过月光。
赵卫国气急败坏,抡起梭镖对着空气乱刺,却只刺中几束麦秸,碎屑纷飞,像一场金黄的雪。
陈祖望屏息,从垛后探出半张脸,见一道手电光朝东偏移,立刻猫腰潜行,利用麦秸垛的阴影,左闪右避,像一条在稻田里穿行的乌鱼。
颈间铁勺随动作轻晃,勺背偶尔碰秸垛,“嗒”地一声,却混在风中,无人察觉。
眼看就要溜到谷场边缘,突然,一只冰凉的手从背后捂住他的嘴——他浑身一僵,汗毛倒竖,正欲肘击,却听见极低的声音:“别动,是我。”
那声音沙哑,带着黄河水的湿气。
他侧目,借着微光,看见一张皱纹纵横的脸,是黄河对岸的摆渡老汉,姓魏,常年在夜里偷偷摆渡,挣点油盐钱。
魏老汉不由分说,拉着他钻进麦秸垛最深处,那里早被掏出一个洞,洞口盖着一层薄秸,外头看是垛,里头却空,像金黄的小屋。
两人刚藏定,民兵的脚步声便追到垛外,赵卫国喘着粗气,用梭镖“噗噗”乱捅,枪尖几次擦着魏老汉的衣角,却终究差了两寸。
黑暗中,陈祖望闻到老人身上的烟草味,混合着黄河泥腥,竟莫名安心。
他摸到颈间铁勺,勺柄已被体温焐得发烫,像一块烧红的炭,却烫得他踏实。
外头的嘈杂渐渐远去,铜哨声被夜风撕得七零八落。
魏老汉这才松开手,压低声音:“娃子,你练的是正道,别怕。黄河水大,也淹不没太极。”
说罢,从怀里摸出半块“狗油糕”,硬塞给陈祖望,“吃了,压惊。”
糕面粗粝,混着花椒叶,辣得他眼泪又涌出来,却硬生生忍住。
两人钻出麦秸洞时,月亮已偏西,像一片被啃薄的冰,冷光洒在谷场,一片狼藉:手电残骸、断柄梭镖、被踩扁的铜哨,还有几行歪歪扭扭的脚印,像巨大的墨点在黄土上晕开。
陈祖望弯腰,捡起那只爆掉的灯泡,玻璃渣在月光下闪出幽蓝的光,像无数细小的太极图。
他把碎片包进手帕,塞进兜里——师父爷爷说过:“外物皆可为器,关键在心。”
回村的路上,魏老汉先走,脚步轻得像飘。陈祖望远远跟着,颈间铁勺轻晃,勺背偶尔碰锅盖,“叮”地一声,像给夜行人敲的更点。
走到黄河大堤,他忍不住回望,谷场已看不见,只剩几堆麦秸垛,像金黄的岛屿,浮在银白的月光海。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像灌满冰凉的蜜,甜得发疼。
忽然,他想起赵卫国摔倒时,曾“白鹤亮翅”般张开双臂,却一头扎进麦秸,那姿势笨拙又滑稽,像只被剪了翅的鹅。
他嘴角微扬,笑意极淡,却在月光里闪了一下,像剑尖的一点寒星。师父爷爷说过:“太极不争,却也不逃;遇困化困,遇光折光。”
今晚,他第一次真正懂了——那口铁锅,那把铁勺,甚至那只爆掉的灯泡,都是太极的一部分,而他自己,也是。
下堤时,他远远看见自家柴门虚掩,门缝里漏出一线黄光,像温暖的眼。
他加快脚步,却在门口停住——屋里传来母亲均匀的鼾声,带着轻微的呼噜,像远处磨坊的风车。
他不敢惊动,轻轻坐到门槛上,把锅盖竖在膝边,铁勺解下,横放膝上,月光落在勺背,亮出一道银线,顺着勺柄爬进袖口,在皮肤上游走,冷得他打了个激灵,却更清醒。
他抬眼,看见天边出现一颗流星,拖着极长的尾巴,像一把巨大的剑,劈开夜的胸膛。
他屏息,双手虚抱,对着流星打了一套无声的“太极起势”,动作极慢,慢到能听见自己骨节里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像远处有人在拨弄算盘。
收势时,流星已不见,只剩一片空空的黑,他却觉得心里满满的,像刚灌完一锅热汤。
进屋,他摸黑上炕,把铁勺塞进枕下,锅盖靠墙,勺背对着窗,月光便顺着那道棱,悄悄爬上炕沿,像一条不肯惊扰的银蛇。
他躺下,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像远处黄河的浪,一下一下拍堤。
迷迷糊糊间,他听见娘在梦里翻了个身,嘟囔一句:“望,别怕……”声音轻得像风,却烫得他眼眶发热。他应了一声,却不敢大声,只把被角攥得紧紧的,像攥住一条即将溜走的船缆。
窗外,月亮终于钻进云层,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却觉得亮——胸口有铁,手边有锅,心里便有光。
在沉入梦乡的最后一刻,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明天得早起,把那只爆掉的灯泡埋到黄河滩,让浪把它磨成玻璃珠,再串成链,挂在颈间,与铁勺做伴。太极图,本就该在轮回里转,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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