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是被酿过的,带着清冽的凉意,混着老槐树的焦糖香,漫过一尘诗社总社的巷口。青石板路上落满了槐叶,踩上去“沙沙”响,像踩着一整个秋天的私语。阳光透过疏朗的枝桠,在地上织出晃动的光斑,忽明忽暗,像时光眨着眼睛。
阿哲走进院子时,脚边的向日葵秸秆已经割倒,扎成整齐的捆,立在墙角像排沉默的卫兵。秸秆是浅褐色的,带着被阳光晒透的温暖,顶端的花盘早已收了籽,空瘪的花托对着天空,边缘蜷曲着,像在低声诉说一个夏天的盛大与温柔——那些被风拂过的清晨,被雨洗过的午后,被孩子们的笑声染亮的黄昏。
几只麻雀落在秸秆上,啄食残留的籽粒,“啾啾”的叫声清脆得像碎冰碰撞。阿哲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怕惊扰了这场秋日的盛宴,指尖拂过秸秆上的绒毛,粗糙的触感里藏着阳光的温度,像一尘的手掌,宽厚而温暖。
地下室的木门推开时,“吱呀”一声漫出股沉香气,是樟木与旧书在时光里发酵的味道,混着新煮的陈皮茶香,让人脚步都慢了下来。老周正蹲在长桌旁,手里捏着块软布,细细擦拭那只搪瓷杯。杯身的白漆掉了好几块,露出里面的铁皮,像老人脸上的皱纹,却透着股亲切的暖。杯底的水垢被擦得淡了些,却依旧留着圈浅黄的印,像时光悄悄按下的印章,记录着无数个煮茶的清晨与读诗的黄昏。
“今年的向日葵籽收了八斤,”老周抬头看阿哲,眼里的笑意像浸了蜜,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我留了两斤用粗盐炒了,香得很,给孩子们当零嘴;剩下的装了袋,粒大饱满,等着明年春天播种。”他指着墙角的麻袋,麻袋口露出些金黄的籽粒,在灯光下闪着健康的光。
长桌上摆着个新做的木盒,胡桃木的纹理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浸过月光的玉。是阿哲妹妹新刻的,盒盖上用阴刻手法刻着“第五年”三个字,笔画里填着金粉,旁边绕着圈向日葵藤蔓,藤蔓上的花盘朝着字的方向,像在朝圣。“这是给溪头镇小学寄的种子,”阿哲解开布袋,把一袋饱满的籽儿倒进盒里,籽粒碰撞发出“簌簌”的响,像串细碎的风铃在唱,“里面混了些今年新收的‘一尘花’种子,就是从西部带回来的那些长出来的,比咱们本地的更耐活。”
木盒里垫着张“山海诗笺”,诗笺上印着东西两地的向日葵,花盘之间连着行小字:“种子会记得来时的路”。阿哲把种子铺平,指尖抚过那些圆润的籽粒,仿佛能摸到溪头镇的阳光,摸到孩子们埋在土里的约定。
墙上的照片又换了新的,用细麻绳串着,像串起的时光碎片。一尘的黑白照被更多彩色的笑脸围绕——溪头镇的孩子们在向日葵花下举着诗集,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特殊教育学校的盲童们围坐在桌前,指尖在盲文诗集上滑动,嘴角弯成甜甜的月牙;老年诗班的学员们捧着新诗集,坐在樱花树下,白发被风吹得像团柔软的云。
照片边缘新贴了张泛黄的纸,是阿哲昨天从旧书柜的夹层里翻出来的,边角已经脆了,却依旧平整。上面是一尘刚办诗社时写的计划,用的是蓝色钢笔水,字迹还带着点青涩,却透着股执拗的认真:“第一年,种十棵向日葵,看它们如何追逐阳光;第二年,印第一本盲文诗集,让指尖也能读到诗;第三年,去山区看看,把种子撒在更远的地方……”
纸页上有几处淡淡的水渍,像当年不小心洒的茶水,晕开了几个字的边缘,却更添了几分烟火气。“你看,他写的计划,我们都超额完成了。”阿哲的指尖轻轻划过“去山区看看”几个字,那里被一尘用红笔画了个小小的太阳,光芒用虚线画了一圈又一圈,“现在不仅去了山区,还把种子种到了那里,让它们长出新的花;把诗传到了那里,让它们开出新的暖。”
老周拿起那本老年诗班的新合集,封面是小雅画的“秋日诗会”,金黄的银杏叶铺满纸面,叶隙里藏着几句诗:“秋天把诗写在落叶上,风一吹,就传到了远方”。“这是今年的新诗集,”他戴着老花镜,手指在纸页上慢慢滑动,像在抚摸易碎的时光,“是张大妈写的《年轮》,你听听——‘树的年轮里藏着风,诗的行间里藏着暖,陈老师的花,藏在每个春天,等向日葵一开花,就冒出来跟我们见面’。”
地下室的小窗透进几缕阳光,像几条金色的丝带,落在诗集上,把字迹照得透亮,每个字都像在发光。阿哲忽然发现,窗台上那盆野菊花又开了,细碎的白瓣顶着黄蕊,挤挤挨挨的,在秋风里轻轻摇晃,像撒了把星星在掉了漆的搪瓷杯里。
花盆还是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杯,掉漆的地方露出红色的底漆,像岁月的伤疤,却透着股倔强的美。只是杯沿多了几道新的刻痕,是小雅昨天用小刀小心翼翼刻的,字迹歪歪扭扭,却格外认真:“五年”“十年”“永远”。刻痕里填了点金色的颜料,是从她的画盒里找的,在阳光下闪着微弱的光,像个郑重的约定。
“下周要去趟特殊教育学校,”阿哲从抽屉里拿出新印的盲文诗集样本,封面用深绿色的布纹纸做的,摸起来毛茸茸的,上面用盲文和汉字写着“光的脚印”,“李老师说孩子们最近总念叨秋天,想要些关于秋天的诗。我选了些写银杏、写月亮、写炉火的,让他们摸着也能感受到暖,知道秋天不仅有落叶,还有藏在风里的诗。”
他翻开样本,里面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是上周从二社门口捡的,金黄的叶脉像幅精致的画。“这首《盲童的秋》是琳琳写的,”阿哲轻声念着,“‘我看不见银杏叶如何变黄,但我能摸到它的纹路,像诗里的句子;我看不见月亮如何变圆,但我能闻到桂花香,像诗里的甜。陈老师说,心能看见的,比眼睛更多’。”
老周点点头,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个布偶,是用向日葵秸秆做的小人,穿着件浅蓝的布衫——布是从一尘的旧衬衫上剪下来的,带着淡淡的樟脑香;脸上缝着颗黑纽扣当眼镜,是从老周的旧棉袄上拆的,闪着温润的光。“这是给山区孩子寄的,”他把布偶放进胡桃木盒,轻轻摆好,“让他们知道,陈老师一直陪着他们,看他们读诗,看他们长大,看他们种的向日葵一年比一年高。”
风从巷口吹进来,带着老槐树的叶香,顺着气窗钻进地下室,掀动桌上的诗稿,发出“沙沙”的响,像一尘在轻声读诗。阿哲望着墙上层层叠叠的照片,望着长桌上待寄的种子和诗集,望着窗台上摇晃的野菊花,忽然觉得,时光就像这向日葵的花盘,一年年转动,经历过风雨,见过霜雪,却总朝着光的方向,从未改变。
而那些藏在年轮里的暖,那些新添的痕迹——搪瓷杯底的水垢,照片边缘的新笑脸,诗稿上的新字迹,野菊花盆沿的刻痕,都是诗与爱的见证。它们在岁月里慢慢沉淀,像老茶在壶里舒展,酿成最醇厚的甜,滋养着每个走进诗社的人,温暖着每个等待光的灵魂。
地下室的挂钟“滴答”走着,声音清脆而坚定,像在数着那些未完成的约定——明年的向日葵,新的盲文诗集,去溪头镇的约定,还有无数个藏在时光里的小小心愿。阿哲拿起那只搪瓷杯,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水汽袅袅升起,模糊了眼前的景象,却让心里的路越发清晰。
他知道,只要这暖还在,在搪瓷杯的余温里,在老周的笑声里,在孩子们的诗里;只要这诗还在,在泛黄的纸页上,在新印的诗集里,在每个人的心里;只要这向日葵年年开花,从东部的巷口到西部的山边,时光里的故事就永远不会落幕。
风又起了,吹得诗稿“沙沙”作响,像在应和这份笃定。墙上的照片里,一尘的笑容在暖光里格外清晰,仿佛在说:“是啊,只要心里有光,有诗,有彼此,这故事就会一直写下去,写在时光里,写在花与诗的永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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