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沉重的石锤和苦涩的饼子之间循环,每一天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林凡的身体在痛苦地适应着这种原始的苦役。手掌的血泡破了又起,最终凝结成一层丑陋而坚硬的老茧。肋骨的隐痛在每一次奋力举锤时都会提醒他曾经的危机。肌肉酸痛成了常态,唯有夜晚蜷缩在窝棚角落那短暂的麻木睡眠,才能让他暂时忘却这一切。
但他的大脑,却像一台无法关闭的超频计算机,在身体机械劳作的同时,疯狂地运转着,扫描、分析、记录着眼前这低效到令人发指的劳动场景。疲惫和痛苦无法窒息工程师的灵魂,反而像磨刀石,将他的观察力磨得愈发锐利。
眼前的景象,在他眼中逐渐剥离了“苦役”的表象,显露出其下混乱不堪的“生产流程”。而这一切,在他受过的精益生产训练看来,简直是七大浪费的活体博物馆!
搬运的浪费: 石料开采点和垒墙点相距超过百米,且是上坡路。劳工们背着沉重的石块,步履蹒跚,往返一次耗费大量时间和体力。为何不将垒墙点靠近开采点?或者使用简单的杠杆、滚木运输?
库存的浪费: 开采出的石块往往堆积如山,等待搬运,而垒墙的劳工时常需要等待石料送来,存在大量的等待时间。流程完全脱节。
动作的浪费: 工具分配极度不合理。石锤、箩筐、木杠胡乱堆放在一起,每次开工和休息时,劳工们都要花时间寻找、争抢更趁手的工具。监工的管理纯粹靠吼,毫无组织。每个人的动作也因缺乏指导和疲劳而变得多余而低效。
等待的浪费: 如上所述,开采、运输、垒砌三个环节严重脱节,一方工作时另一方往往在等待。监工偶尔离开或注意力不集中时,整个“生产”就几乎陷入停滞。
过度加工的浪费: 许多石块其实无需敲击得如此细小,或者某些形状合适的石块本可直接使用,却都被要求统一敲碎,增加了不必要的工作量。
缺陷的浪费: 垒砌的墙面歪歪斜斜,经常坍塌,需要返工。敲碎的石块大小不一,难以使用。
最重要的,人才智慧的浪费: 将这些活生生的人仅仅视为消耗体力的工具,粗暴驱使,无人思考如何改进,无人倾听他们的任何想法(即使有),所有人的智慧和潜能被完全忽视、浪费。
林凡一边机械地挥动石锤,一边在内心无声地呐喊、咆哮!每一个不必要的脚步,每一次无效的敲击,每一段空耗的等待,都像针一样刺着他追求效率的灵魂。他几乎能“看”到宝贵的体力如同沙子般从这些可怜人的指缝间飞速流失,而换来的成果却微不足道。
他注意到一个老劳工,因为抢不到箩筐,只能用破烂的衣襟兜着几块小石头,一次次往返,效率极低。
他注意到两个劳工几乎同时看中一块形状合适的石头,发生轻微争执,浪费了时间。
他注意到监工粗暴地命令一队人将好不容易搬来的石头从一个垒墙点移到另一个点,仅仅因为他觉得那边“更需要”。
“如果能画出价值流图…如果能实施5S管理工具摆放…如果能建立简单的拉动系统…如果能标准化几个基本动作…” 无数的方案、流程图在他脑海中翻腾、碰撞,却找不到任何一个输出的出口。
语言是第一道墙。他如何向那些监工解释“节拍时间”、“单件流”、“看板”?他们只会认为他疯了,或者赏他一鞭子。
地位是第二道墙。他只是一个最底层的、体力最差的苦役犯,他的话没有任何分量。甚至其他劳工,也早已麻木,只会机械地重复,不敢有丝毫“出格”的想法。
这种眼睁睁看着巨大改善空间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比身体的疲惫更让他感到窒息和痛苦。他的知识在这里成了最奢侈而无用的累赘。
他只能沉默地看着,分析着,记忆着。如同一个被捆绑双手的画家,面对一幅满是谬误的画卷,内心备受煎熬。
他的体力确实是所有人里最差的。每次休息的骨哨声对他而言都如同天籁。他瘫倒在地,感觉肺部灼烧,手臂如同灌铅。监工分发饼子时,看他的眼神总是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扔给他的饼子往往是最小最硬的那块。
林凡默默地接过,面无表情地啃噬。他不再去看那些效率低下的场景,而是闭上眼睛,在脑海里反复推演优化方案,仿佛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抵抗和训练。
偶尔,他会抬起头,目光越过嘈杂的工地,投向那个沉默的身影。
铁叔依旧在砍树。他的效率依旧稳定。林凡注意到,他会在开工前花一点时间观察树木的纹理和受力点,选择最合适的下斧位置。他会将砍下的树枝立刻整理好,堆放在固定的、方便取用的地方,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胡乱丢弃。他甚至会利用休息的片刻,用一块小石头打磨那把破斧头的刃口。
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浪费的体力,一切井然有序。
这是一种融入骨髓的、源于战场或严格训练的纪律性和效率意识。虽然与林凡所知的现代工业工程不同,但内核有某种奇妙的相通之处——对资源的极致利用,对无效的天然排斥。
两人的目光有时会在空中短暂交汇。铁叔的眼神依旧深邃难懂,但林凡似乎能从中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对眼前这片混乱的漠然,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
林凡心中微动。也许,铁叔是这里唯一一个能隐约理解他内心那无声轰鸣的人?但他依旧不敢贸然接近。信任的建立需要时间和契机。
这天下午,天气格外闷热。一个劳工在搬运一块巨石时,因为体力不支和路径不合理(需要绕过一个泥坑),脚下踉跄,连人带石摔倒在地,石头砸伤了他的脚踝,发出凄厉的惨嚎。
监工不仅不同情,反而上前厉声斥骂,责怪他延误了工作,甚至挥舞皮鞭抽打了两下,才骂骂咧咧地让人把他拖到一边去自生自灭。
整个劳动过程因此中断了一小会儿,人们麻木地看着,眼神里只有兔死狐悲的恐惧。
林凡看着那个痛苦呻吟的劳工,又看了看那条因为一个小小泥坑而迫使所有人绕远的“既定路线”,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无力感涌上心头。
只需要几块石头填平那个泥坑,或者稍微修改一下运输路径,就能避免多少不必要的体力消耗和潜在风险!
但这简单的优化,在这里却无人想到,无人去做,或者无人敢做。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内心的波澜。他收回目光,重新握起那冰冷的石锤。
分析继续。
沉默继续。
痛苦继续。
他像一颗被埋没在泥沙下的种子,拼命吸收着水分和养料—— 即使是负面的——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他知道,改变需要力量,需要时机,需要话语权。
而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观察,继续学习,继续活下去。
然后,在无人知晓的内心深处,用知识的刻刀,一遍遍打磨着那个能打破这磨盘的、未来的蓝图。
劳动的号子和皮鞭声依旧在回荡,但在林凡的耳中,它们正逐渐被另一种声音所覆盖——那是未来流水线精准的节拍,是优化后减少浪费的无声轰鸣。这声音如此微弱,却如此固执,在他的颅腔内回响,支撑着他度过又一个漫长而残酷的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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