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墟的雪，下了三千年。
阿尘蜷缩在破败的山神庙里，将最后一块干饼掰成两半，一半塞进嘴里，一半递向脚边那团毛茸茸的白影。灵狐小霜却没像往常那样凑过来抢食，它琥珀色的竖瞳死死盯着庙门，蓬松的尾巴绷得像根绷紧的弓弦，喉间溢出细碎的呜咽——那是它感知到致命危险时才会有的动静。
“怎么了？”阿尘咽下嘴里的饼渣，抄起墙角那根磨得发亮的铁矛。他十五岁的身躯在寒风里显得单薄，粗布麻衣上打满补丁，却掩不住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三年前他被师父丢在这昆仑墟边缘，靠打猎采药勉强糊口，唯一的伴儿就是半年前捡来的小霜。
庙门外的风雪突然变了调子。
不是北风卷雪的呼啸，而是某种湿滑的东西碾过积雪的“沙沙”声，混着鳞片摩擦岩石的锐响，一点点爬近。阿尘屏住呼吸，借着门缝往外看——雪地里拖曳着数道深紫色的痕迹，像被打翻的墨汁，顺着痕迹望去，七八只脸盆大的蜘蛛正攀在庙墙的雕花上，它们的复眼泛着淬毒的绿光，口器滴落的粘液在雪地上腐蚀出一个个小坑。
“冰渊魔蛛……”阿尘的指尖沁出冷汗。师父留下的札记里画过这东西，说是昆仑墟深处的魔物，以生灵精气为食，怎么会跑到这外围来？
小霜突然炸毛，猛地扑向阿尘怀里。与此同时，一只魔蛛撞破庙门，腥臭的口器直取阿尘面门！他下意识挥矛格挡，铁矛与蛛螯碰撞的瞬间，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手臂蔓延，矛杆竟结上了一层薄冰。
“铛！”蛛螯擦着他的耳畔砸在身后的神龛上，裂开的木纹里突然透出微光。阿尘眼角余光瞥见神龛缝隙里卡着个东西——那是个巴掌大的古铜铃，铃身上刻着他看不懂的星图，此刻正随着魔蛛的撞击发出清越的颤音。
就是这声铃响，让扑来的魔蛛动作一滞。
“小霜！”阿尘趁机将铁矛捅进魔蛛的复眼，腥臭的绿血喷了他满脸。小霜从他怀里窜出，小小的身躯在空中划出一道白弧，右爪泛起淡蓝色的电光，“噼啪”一声劈在另一只魔蛛的背上。
那道电光弱得像孩童玩的火花，却让魔蛛发出凄厉的嘶鸣，通体抽搐着倒在雪地里。
阿尘看得怔住。他养了小霜半年，只知道这小家伙通人性，会在他冻僵时用肚皮暖他的手，却从不知道它还藏着这般本事。
“还有三只！”小霜的声音突然在他脑海里响起，奶声奶气的，带着惊慌，“它们怕这铃铛！”
阿尘这才反应过来，一把将铜铃从神龛里抠出来。铃身入手温润，像是有生命般微微发烫，那些原本凶戾的魔蛛果然躁动起来，复眼里的绿光竟透出几分畏惧。
“走！”他拽起小霜往庙后跑，那里有个仅容孩童钻过的狗洞。身后传来魔蛛撞塌神龛的巨响，碎木片飞溅中，他隐约看见铜铃表面的星图亮起一道银线，像极了夜空中突然划过的流星。
跑出三里地，直到听不见魔蛛的嘶鸣，阿尘才扶着一棵老松树喘粗气。小霜趴在他肩头，用脑袋蹭他冻得发红的耳垂，低声道：“那是十二仙契的碎片。”
“仙契？”阿尘将铜铃举到眼前，借着雪光细看。铃身上的星图由无数细小的符文组成，此刻正有光点顺着符文流转，像条活着的银河。
“嗯，”小霜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与它幼狐形态不符的沧桑，“三千年前景澜仙子封印蚀时者时，将仙契碎成十二片，散落在三界。持有碎片的人，都会被魔物追杀……就像现在这样。”
阿尘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三天前那场诡异的血色流星，整个昆仑墟的雪都被染成了暗红色，那天之后，山里的野兽就变得格外暴躁，连最温顺的雪鹿都敢用角顶人。他原以为只是寻常异象，现在看来，恐怕天要变了。
“那我们怎么办？”他握紧铜铃，指腹摩挲着冰凉的铃身。师父临走时说过，他是个没仙骨的凡人，这辈子都与仙途无缘，可现在，他却攥着关乎三界安危的东西。
小霜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在雪夜里亮得惊人：“去找其他碎片。”
“找？”阿尘苦笑，“昆仑墟这么大，我们连下一顿饭在哪都不知道……”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清越的剑鸣，像龙吟破晓，震得枝头积雪簌簌落下。紧接着，一道刺目的雷光撕裂云层，将半边夜空照得惨白，隐约能看见山峦尽头有紫金色的电蛇在云层里翻滚。
“是雷音女院的人！”小霜兴奋地竖起耳朵，“她们的功法里带着雷劫之气，魔蛛最怕这个！”
阿尘犹豫了一瞬。他自小在昆仑墟长大，听过无数关于仙门的传说，却从未真正见过仙人。那些御剑飞行、呼风唤雨的存在，对他这样的凡人来说，就像庙里的泥菩萨，遥不可及。
可身后若有若无的腥臭味提醒着他，退无可退。
“走！”他把铜铃塞进怀里，用布条紧紧缠在腰间，又将小霜揣进衣襟，“去看看。”
雪没到膝盖，每一步都陷得很深。阿尘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雷光亮起的方向跑，怀里的小霜时不时探出头，用尾巴尖扫扫他的下巴，像是在给他鼓劲。跑过一道山脊时，他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滚进了雪沟里。
“嘶——”手肘撞上一块冻硬的石头，疼得他倒抽冷气。正要爬起来，却听见头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女子的呵斥：“孽畜！还敢追！”
阿尘连忙缩在沟底的积雪里，只露出半只眼睛往上看。
雪坡上站着个穿紫金色劲装的少女，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腰间悬着柄雷光缠绕的长剑，身后背着个竹篓，篓子里插满了泛着灵气的药草。她的头发用一根银色发带束起，几缕碎发被汗水粘在额角，明明是狼狈的模样，眼神却亮得像淬了火的钢，正怒视着前方。
在她对面，十几只冰渊魔蛛正围成一圈，蛛腿刨着雪地，发出威胁的嘶鸣。为首的那只足有圆桌大小，背甲上布满暗红色的纹路，显然是蛛群的首领。
“雷颖师姐的‘惊蛰十三式’都练到第七式了，这些小魔物还敢送死？”少女的声音清脆，带着少年人的桀骜，“正好试试新得的‘雷狱符’！”
她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张黄符，指尖凝聚起一点雷光。符纸遇电瞬间燃起紫火，她扬手甩出，黄符在空中化作一道雷网，朝着蛛群罩去。
“滋啦——”雷网落地的瞬间，雪地里炸开一片电光，几只魔蛛被劈得焦黑，发出凄厉的惨叫。可那只首领魔蛛却猛地喷出一口墨绿色的粘液，竟将雷网腐蚀出一个大洞，带着剩下的魔蛛扑了上来！
“不好！是淬了腐灵水的！”少女脸色微变，拔剑格挡，剑光与蛛螯碰撞的瞬间，她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手臂上的衣袖被划开一道口子，伤口处迅速泛起黑气。
“中了蛛毒！”阿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认出那黑气，札记里写过，冰渊魔蛛的毒液能腐蚀仙骨，就算是仙人中了也得脱层皮。
眼看首领魔蛛的口器就要咬上少女的脖颈，阿尘想也没想，抓起身边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用尽全身力气朝魔蛛的复眼砸去。
“砰！”石头砸在坚硬的背甲上，只擦出点火花，却成功吸引了魔蛛的注意。它转过头，复眼死死盯住雪沟里的阿尘，发出愤怒的嘶鸣。
“你找死！”少女又惊又怒，她没想到这荒郊野岭竟藏着个凡人，还敢主动招惹魔蛛。
阿尘却顾不上那么多了。他扯开衣襟，将怀里的铜铃掏出来，用尽力气摇晃——
“叮铃——”
清越的铃声在雪夜里荡开，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诡异的是，原本凶戾的魔蛛听到铃声，竟集体僵住了，复眼里的绿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这是……”少女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些刚才还凶悍无比的魔蛛突然变得萎靡不振，像被抽走了魂魄。
小霜趁机从阿尘怀里窜出，这次它没有用雷电，而是左眼泛起一层薄霜，对着蛛群喷出一口寒气。那些本就虚弱的魔蛛瞬间被冻成了冰雕，风一吹，碎成了漫天冰晶。
首领魔蛛见状，发出一声不甘的嘶鸣，转身想逃。
“哪里走！”少女抓住机会，长剑指天，“九霄雷典·第七式——雷龙破！”
紫金色的雷光在剑尖汇聚，化作一条张牙舞爪的雷龙，呼啸着追上魔蛛，将它劈得粉碎。雷龙消散时，几滴墨绿色的血珠溅落在雪地上，瞬间腐蚀出几个深洞。
少女拄着剑喘了半天，才缓过劲来。她转过身，目光落在雪沟里的阿尘身上，眼神复杂——有警惕，有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阿尘慢慢从雪沟里爬出来，拍了拍身上的雪，将铜铃重新揣回怀里，有些局促地低下头：“我叫阿尘。”
少女没接话，目光落在他腰间的铜铃上，又看了看他脚边那只通体雪白的灵狐，突然皱起眉头：“你怀里的是……十二仙契的碎片？”
阿尘一愣：“你认识？”
“雷音女院的典籍里有记载。”少女收起长剑，走到他面前，这才发现他只是个半大的少年，麻衣上满是补丁，冻得发紫的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干饼。她的语气缓和了些，“我叫雷颖，雷音女院的内门弟子。”
“雷颖……”阿尘默念着这个名字，想起刚才那道撕裂夜空的雷光，心里生出几分敬畏。
雷颖的目光又落到自己的伤口上，那里的黑气还在蔓延。她咬了咬牙，从竹篓里翻出个小玉瓶，倒出一粒丹药吞下，可黑气只是暂缓了扩散，并未消退。
“这蛛毒掺了蚀灵砂，寻常丹药解不了。”小霜突然开口，声音奶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得用昆仑山顶的‘冰魄雪莲’才行。”
雷颖惊讶地看向小霜：“你是……灵狐？还能口吐人言？”
“我叫小霜。”灵狐甩了甩尾巴，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想解毒就跟我们走，阿尘知道冰魄雪莲在哪。”
阿尘猛地抬头：“我哪知道？”他在昆仑墟边缘打转还行，山顶那种有高阶妖兽看守的地方，他连边都没靠近过。
“你知道。”小霜用尾巴尖戳了戳他怀里的铜铃，“它知道。”
阿尘低头看向怀里的铜铃，铃身不知何时变得滚烫，星图上的光点正沿着特定的轨迹流转，像在指引方向。他突然想起师父临走时说的话：“你手里的铜铃，比你想象中更懂路。”
那时他只当是师父的胡话，现在才明白，这铜铃果然藏着秘密。
雷颖看着一人一狐的互动，又看了看自己手臂上不断加深的黑气，最终点了点头：“好，我跟你们走。”她从竹篓里拿出一块风干的肉脯递给阿尘，“先垫垫肚子，山顶的路不好走。”
阿尘接过肉脯，指尖触到她的手，才发现这位仙门弟子的手也冻得冰凉，指关节处还有练剑磨出的厚茧。他突然觉得，这些呼风唤雨的仙人，好像也没那么遥不可及。
雪还在下，昆仑墟的夜色却仿佛亮了些。
阿尘啃着肉脯走在前面，怀里的铜铃微微发烫，指引着方向；雷颖跟在中间，时不时运转功法压制毒性，紫金色的雷光在她周身流转，驱散了寒意；小霜则蹦蹦跳跳地跑在最前面，雪白的身影在积雪里时隐时现。
没人说话，只有脚踩积雪的“咯吱”声，和铜铃偶尔发出的轻响。
走到山脊转弯处时，阿尘回头望了一眼刚才的山神庙方向，那里已经被风雪覆盖，看不出半点痕迹。他知道，从捡起这枚铜铃开始，他那混吃等死的凡人日子，已经结束了。
前路是昆仑山顶的冰魄雪莲，是散落三界的仙契碎片，是他从未想象过的仙魔纷争。
而他，一个没仙骨的凡人，怀里揣着半块干饼，身边跟着一只会放电的灵狐和一位中毒的仙门少女，就这样走进了风雪深处。
铜铃在怀里轻轻颤动，像是在应和着某种遥远的召唤。阿尘握紧了铃绳，脚步虽深一脚浅一脚，却异常坚定。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在昆仑墟的另一端，寒霜仙宫的冬雪正站在冰封的悬崖边，看着手中那块泛着寒气的仙契碎片，眉头紧锁；月神宫的月姝则抚摸着光阴白鹿的鹿角，轻声道：“第一缕星轨，动了。”
星河欲转，霜雷将鸣。
属于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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