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已过,焦土上最后一缕青烟被夜风吹散。
祝九鸦猛地跪伏在地,一口腥甜的黑血喷涌而出,溅在碎裂的焦土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那声音像是大地在低语,又像无数冤魂在皮下啃噬泥土。
她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都像是要把肺腑咳出来,喉咙里泛起铁锈般的血腥味,耳膜随着心跳嗡鸣震颤;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指尖抠进焦黑的裂缝中,触到的是滚烫如烙铁的余烬与冰冷如尸骨的残渣交织的诡异温度。
那七枚作为阵眼的孩童头骨,早已在她身后尽数碎裂成灰,随风而逝,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奶腥腐气,在鼻腔深处久久不散。
禁忌之术“燃冥·启牖”,强行唤醒根植于大地的记忆,代价远超她的想象。
它不仅耗尽了她体内残存的所有神识,更因撬动了这片土地沉淀的无边怨念,引来了恐怖的反噬。
就在意识即将溃散的一瞬,她听见了——不是耳朵听到,而是灵魂被撕开缝隙后直接灌入的哀嚎:火舌舔舐屋梁的噼啪声、母亲嘶哑的哭喊、孩子临死前最后一句“娘……我冷”……还有那一道冰冷威严的声音:“清禳令下,魂灭者不得超生。”
**那些在火中哀嚎的灵魂,并未彻底消散……它们的声音被大地封印,而‘燃冥’撕开了封印一角——我听见了他们临终前最后的诅咒,那便是‘衔语引’真正的引子。
**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脊背上那道代表着血脉诅咒的乌鸦裂纹,正像一条活过来的毒蛇,灼热地蜿蜒爬行,已然蔓延至心口。
皮肉之下,仿佛有无数细密的骨刺正在疯狂滋生,每一根都在轻轻刮擦她的肋骨,带来一阵阵针扎般的刺痛与麻木交替的战栗。
剧痛如潮水般袭来,几乎要将她的神智淹没。
祝九鸦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满口血腥,才用那柄割腕的匕首狠狠扎入地面,借力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勉强站了起来。
掌心紧握的刀柄传来粗粝的金属质感,那是她唯一还能抓住的真实。
她颤抖着从怀中掏出那枚温热的阿蛮指骨,紧紧贴在心口,仿佛那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锚点。
指骨微烫,像是还带着三年前那个雪夜里小小的体温,轻轻熨帖着她冰凉的心脏。
她低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呢喃:“你们看见了……那就别怪我,掀了这口盖了三年的棺材板。”
语毕,她眼中最后一点温情散去,只剩下冰冷的、燃烧的疯狂。
她拖着这具几乎要分崩离析的躯体,一瘸一拐地没入黑暗,如同一个从地狱爬回人间的孤魂,悄无声息地潜向了城西的乱葬岗。
湿冷的夜雾裹挟着坟土的气息扑面而来,脚下的泥泞吸吮着她的鞋底,每一步都像踩在腐烂的肺叶上,发出沉闷的“咕唧”声。
在那里,她从怀中摸出一个油布包,里面是数十颗指甲盖大小的蜡丸。
那是她昨夜躲在破庙里,用搜集来的婴孩颅油,混上自己的骨粉与从尸巷刮下的怨土,连夜搓成的“衔语引”。
指尖沾上的油脂黏腻滑手,带着一股甜腥与腐臭混合的怪味,令人作呕却又莫名熟悉——那是死亡本身的味道。
她像一个幽灵,穿行在一座座新坟之间,撬开一具具新近下葬的尸体的嘴,将蜡丸塞入他们冰冷僵硬的喉中。
那些唇齿早已失去弹性,牙关紧咬时甚至崩断了一颗臼齿,划破她的虎口,鲜血滴落在尸舌之上,瞬间凝结成暗紫色的小珠。
做完这一切,她才彻底力竭,藏入远处一棵枯死的槐树洞里,陷入了昏沉。
树皮粗糙如鳞片,摩擦着她溃烂的右腿,渗出的黑血浸透了衣料,散发出淡淡的腐香。
天光乍亮,晨雾弥漫。
当第一缕灰白色的晨光刺破浓雾,焦土余烬的气息尚未散尽,乱葬岗边缘的老槐树下,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叫——
守坟人老张头手中的灯笼哐当落地,火苗瞬间熄灭,仿佛被某种无形之力掐断了呼吸。
他瞪大双眼,只见前方数十具新葬的尸体,竟不知何时齐刷刷地坐了起来!
他们双目紧闭,面色青白,身上还沾着坟土,不哭不叫,不伤人,只是用一种诡异至极、整齐划一的调子,反复吟唱着一首阴森的童谣:
“火烧巷,骨作粮,冤魂夜半无人访。”
“乌鸦衔灯照君堂……钦天监里藏豺狼!”
歌声如泣如诉,带着一种非人的穿透力,刺破晨雾,飘入附近的市井之中。
那音色既非生者所能发出,也非纯粹的死寂,而是夹杂着喉间蜡丸融化时细微的“啵啵”轻响,如同蛆虫在耳道内蠕动。
“诈尸了!乱葬岗诈尸了!”
消息如瘟疫般疯狂扩散。
百姓们奔走相告,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更有愚昧的民众以为是“冤魂显圣”,竟带着香烛跑去乱葬岗外围,冲着那些“坐唱”的尸体跪拜祈福,焚香的气味混着尸臭,在空中织成一片混沌的瘴气。
废弃的义塾屋顶,祝九鸦透过一片破瓦,冷冷注视着乱葬岗上燃起的熊熊大火和靖夜司封锁现场的忙乱身影。
反噬带来的剧痛让她右腿的皮肉开始溃烂,渗出丝丝黑血,顺着瓦槽滴落,砸在下方朽木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宛如倒计时。
但她毫不在意,嘴角反而勾起一抹嗜血的冷笑。
她早就料到赵无咎会销毁证据。
所以,她炼制“衔语引”时,在每一颗蜡丸中都嵌入了一根比发丝还细的“影丝”。
那是她从老瘸子生前拄过的拐杖上取下的、缠绕多年的发丝,上面沾染着他临终前最强的执念。
**这根影丝……是你临死前攥在我手里的最后一缕温度。
你说你要看着他们下地狱,我说好,我替你睁着眼。
**
这种影丝被血咒与怨念浸泡后,能在焚烧的瞬间,将施术者脑中最深刻的画面短暂投映出来。
当靖夜司的烈火吞噬尸身时,一缕缕几乎看不见的黑烟升腾而起,在热浪中扭曲成鬼面蛇形。
就在这片升腾的灰烬之上,幻影一闪而逝——身穿紫袍的官员冷漠下令,符光绽裂,箭雨倾盆而下;抱着母亲大腿的孩童被一箭穿喉,血花在空中炸开,像一朵凋零的红梅;母亲扑倒在尸堆中抽搐,口中不断重复着“为什么”……
整个过程只持续了不到三息,便消散无踪。
十丈外的石桥上,年轻的画师李砚正执笔勾勒远山轮廓,忽觉心头一悸,笔尖一顿。
他抬眼望去,只见那烟竟似有了形状,如同前世记忆般烙进瞳孔。
手不受控地颤抖着,他在《清明乱景图》的角落,匆匆添了几笔游动的墨痕……
靖夜司内,气氛凝重。
赵无咎审阅着焚场报告,一名副手匆匆呈上一幅从民间画师手中高价购得的小像摹本。
只一眼,赵无咎的瞳孔便骤然收缩!
画中那于烟气中一闪而过的紫袍身影,虽然模糊,但他还是一眼认出,那正是国师座下最受信任的亲信,钦天监少监——柳崇礼!
他猛地起身,冲到卷宗室,翻出三年前尸巷案的封存案卷。
记录显示,当日靖夜司是奉户部“清理疫区”的公文行事,卷宗里根本没有任何钦天监巡查的记录!
可祝九鸦用禁术重现的幻境中,却有清禳令的符文之光;而这幅画,更是直接将柳崇礼的影子钉死在了现场!
**清禳令只用于镇压邪祟或净化龙脉污染……若非天子亲授,谁敢动用?
可三年前尸巷并无妖气上报——除非,那场大火根本不是为了防疫,而是为了掩盖一场‘驱邪失败’的丑闻!
**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成形。
赵无咎提笔,墨汁在笔尖凝聚,他想再写一封密奏,将所有疑点直呈天听。
然而,笔尖尚未落下,他的顶头上司,靖夜司指挥同知便将他召了过去,屏退左右,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他:“无咎,尸巷那把火,已经灭了三年了。有些火,灭了,才干净。你查得太深,怕是要烧到自己。”
警告,这是毫不掩饰的警告!
夜半,风雨交加,雷声滚滚。
雨水从药堂屋顶破洞漏下,打湿了她的头发,顺着额角滑落,滴入眼角,带来一阵冰凉的刺痛。
祝九鸦蜷缩在一处废弃药堂的药渣堆里,任由那些苦涩的气味包裹着自己——陈年黄连的苦、砒霜的腥、还有艾草焚烧后的焦香,混在一起,像是为亡者准备的最后一剂安魂汤。
她从怀里掏出那枚被她体温捂得温热的烧黑指骨,像抚摸最珍贵的爱人一般,一遍遍地摩挲。
指骨上的裂纹仿佛也在回应她的触碰,微微发烫。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劈下,瞬间照亮了她苍白如鬼的脸,和眼中幽光闪动的疯狂。
“你说我是妖?”她对着指骨低语,又像是在对这天地发问,“那你看看,究竟是谁披着一身龙袍,在吃人不吐骨头?”
她抬起手,狠狠咬破食指,用鲜血为墨,在身旁斑驳的墙壁上,一笔一划,缓缓写下三个字——
柳崇礼。
“轰隆!”
又一道惊雷炸响,在她身后投下狰狞的影子。
她嘴角的弧度越扬越高,最终化作一个近乎癫狂的笑容。
“灯,我已经给你们点亮了……”
“接下来,该上供了。”
她话音刚落,屋外雨幕深处,一道伫立良久的黑影猛地一震。
是赵无咎。
他循着祝九鸦残余的气息,本欲趁她重伤之际将其擒获,却在窗外,将那句低语和墙上的血字,尽收眼底。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惊蛰”剑,可那柄斩妖除魔从不迟疑的剑,此刻却在他的掌中微微震颤,发出细不可闻的嗡鸣,仿佛也在畏惧即将到来的真相。
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滑落,遮住了他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良久,他松开剑柄,转身,如来时一般,无声地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
风雨依旧。
药渣堆里的祝九鸦,缓缓睁开了眼睛,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朝着赵无咎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又收回目光,那双幽井般的眸子里,不起一丝波澜。
死人说了话,活人却还在装睡。
那就让他们亲眼看看——死物,也能睁开眼睛走路。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划过潮湿的墙壁,喃喃道:
“纸做的房子,纸扎的人……最适合装魂。”
“今夜,万福楼……该换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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