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城北荒祠园。
此地曾是前朝某位废太子私建的祈福之所,后因宫变而被一把火烧成白地,百年来草木不生,只余断壁焦土,连野狗都嫌弃晦气。
祝九鸦却偏偏选了这里。
“这地方……和我一样,是个被烧干净的局外人。”
她记得儿时听老巫说过,有些土地因怨气太重,连鬼都住不下,可也正因如此,它们最懂什么叫“不该被抹去”。
废太子想求神庇佑却遭天谴,而她不信神,只信那些不肯走的人——或许,这片焦土,才是最适合立碑的地方。
她拄着一根以自己臂骨削成的骨杖,走入了这片死寂的废墟。
骨杖触地,发出“叩、叩”的闷响,每一下都像敲在衰败的大地心口。
那声音低沉滞涩,在空旷的荒园中回荡,仿佛唤醒了埋藏百年的叹息。
焦土在脚下碎裂,扬起细微尘埃,带着陈年灰烬与腐根混合的呛人气息;风从断墙缝隙间钻过,呜咽如泣,像是无数亡魂在耳畔低语。
她的指尖抚过骨杖表面粗糙的纹路,那是噬骨巫血脉侵蚀后留下的凹痕,冰冷刺骨,如同她此刻正在流失的生命温度。
她身后,跟着那十二名新收的“夜不收”,他们沉默地搬来九十九块从皇城各处战场上拾来的碎石,依照祝九鸦的指示,在荒园中心排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形石阵。
没有牌位,没有香火,更没有神像。
石阵中央,只立着一根从火场里刨出的焦黑旗杆,顶端系着一方法兰绒衣角,上面凝固的暗红血迹,正是她从命渊带回的唯一信物。
祝九鸦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满是焦土与陈腐的气息,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那是亡魂残留的执念,无形却可感,如细针扎在鼻腔深处。
她松开骨杖,任其立在原地,开始绕着石圈,一步一步,踏出一种诡异而古老的舞步。
这是南疆早已失传的“安灵舞”,不为娱神,只为安抚那些徘徊不去、执念深重的亡魂。
她的动作很慢,每一步都仿佛耗尽了全身气力。
右腿拖行时,在地面划出沙哑的痕迹,像是钝刀刮过枯骨;抬臂时,肩胛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如同朽木将折。
布袍摩擦着干裂的皮肤,带来一阵阵粗粝的刺痛。
她的脚底早已磨破,每一次落步,都能感受到碎石嵌入皮肉的锐利触感,但她没有停。
她的身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封印命渊耗去了她太多寿元,噬骨巫的血脉反噬如附骨之疽,正将她的血肉化为顽石泥土。
“噗——”
她猛地弯下腰,咳出一大口黑血。
那血落在焦土上,竟不起尘,而是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渗入地底,留下一块深褐色的斑痕。
血珠溅落在唇边,温热却无生机,腥甜中泛着腐土的苦涩,顺着喉管滑下时,像是一条冰冷的蛇缓缓爬行。
瘸腿老汉等人看得心惊肉跳,下意识想上前搀扶,却被她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
她挺直摇摇欲坠的身体,继续着那支死亡之舞。
她的步伐越来越沉,却也越来越稳,仿佛每一步都与这片大地的脉搏重合。
她口中吟唱着古老的巫谣,那声音嘶哑、低沉,不似人声,更像是无数亡魂透过她的喉咙,发出的共同悲鸣。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随着她的吟唱与舞步,荒祠园内平地起风。
那风不是从外界刮来,而是从那九十九块碎石之下丝丝缕缕地升起,带着刺骨的阴寒与浓烈的怨气,拂过众人裸露的皮肤,激起一片战栗。
风中有低语,有哭嚎,有刀剑相击的铮鸣,还有战马临死前最后一声嘶叫。
一道道肉眼难见的虚影自石中浮现,那是战死沙场的兵卒、被献祭的无辜者、含冤而死的庶民……是这场帝国崩塌中,所有被遗忘的名字。
他们曾是仇敌,曾是陌路,此刻却被同一种力量牵引,汇聚于此。
当祝九鸦踏完最后一圈,舞毕,她再也支撑不住,轰然瘫坐在石阵中央,后背倚着那根焦黑的旗杆。
她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的腥甜,在唇齿间弥漫开来,舌尖尝到咸涩与腐败交织的味道。
冷汗浸透了她的脊背,湿冷的布料紧贴肌肤,寒意直透骨髓。
四周响起一阵细微如沙砾滚动的声响。
那九十九块碎石,竟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缓缓移动,笨拙地拼凑出一个个模糊的字形。
有的是一个巨大的“冤”。
有的是一个扭曲的“念”。
更多的,则是一个个歪歪扭扭的“谢”。
祝九鸦看着这一幕,苍白如纸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她伸出那只尚能动弹的右手,轻轻抚过身边一块微微发烫的石头,石头上刻着一个残缺的“谢”字。
那热度并不灼人,反而像冬日里微弱的炭火,温柔地熨帖着她冰凉的指尖。
“你们愿意留下,”她的声音轻如叹息,“不是因为我有多厉害,只是因为这世上,再没人肯为你们立一块碑了。”
话音刚落,她怀中,那枚源自容玄的“斩妄之引”碎片忽然滚烫起来。
这块碎片,是他在坠入虚渊前塞进她掌心的。
那时他还笑得出来:“替我看着……谁配登神坛。”
如今,一股极淡,却无比清晰的暖意顺着胸口蔓延开来,温柔地拂过她因剧痛而抽搐的心脉。
那是容玄的残识,在对她此刻的情绪波动,做出最直接的回应。
他无法言语,却用这仅存的方式告诉她,他理解,他认同。
祝九鸦低头,指尖抚上心口那片灼热,喃喃自语:“你也觉得……这样挺好,是吗?”
没有回答,但那股暖意却愈发温和,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握住了她冰冷的心。
当晚,瘸腿老汉将第一份来自外界的绝密情报,送到了祝九鸦手中。
“原玄门三大宗派,青城、龙虎、茅山,已在嵩山召开‘正统大会’,拟合力推举前朝宗室旁支的景王为新帝,并即刻重启靖夜司。大会盟约第一条便是:肃清巫蛊余孽,重光天道正统。”
“重光天道?”祝九鸦看完,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她没有动怒,只是不动声色地将那张写满密报的纸条,慢条斯理地折成一只纸鸢的形状。
随即,她咬破指尖,用那正在失去温度的黑血,在纸鸢的翅膀上,画下了一道诡谲复杂的逆符。
“去吧。”
她将纸鸢向窗外轻轻一抛。
纸鸢没有落地,而是在一股无形之力的托举下,扶摇直上,在飞至半空时,“轰”地一声炸裂开来。
那一刻,爆裂之声如雷贯耳,震得庙檐瓦片簌簌作响;火星四溅,映亮了夜空中翻卷的乌云。
那道血符并未消散,而是化作漫天飞舞的血色红蝶,翅翼拍打间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宛如冥界低语,在夜色中划出无数道妖异的轨迹,精准地扑向北方官道的各个驿站。
风比往常更冷。
驿站马夫发现,墙角昨夜多了一只焦黑的纸鸢骨架,翅膀上的血符仍未褪色,触手仍有余温,仿佛刚从谁的心口剥下。
与此同时,所有散布在帝国废墟各处,那些新加入祝九鸦麾下的“夜不收”们,无论是在打盹、放哨还是分食,都在同一时刻,脑中轰然炸响,看到了同一个幻象——
一座燃烧的皇宫废墟之上,一个身形单薄、拄着骨杖的女子,背对着漫天火海,高举着一面染血的残破旗帜。
在她的身后,是密密麻麻、望不到尽头的万千魂影,他们无声咆哮,齐齐向着苍穹举起兵刃。
那景象,宛如神话降临,带着无可匹敌的悲壮与决绝,深深烙印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三日后,一则石破天惊的消息,以野火燎原之势传遍北方。
向来被视为蛮荒之地的北方六州,竟联署发布《停战约》,公开宣布拒绝接受嵩山大会的任何号令,并即刻成立“庶民共治盟”。
盟约的第一条,简单粗暴,却字字诛心:
“凡曾在命渊之战中存活者,无论出身贵贱、无论能力几何,皆享其所在之地自治之权。”
一个曾在命渊断腿的老兵,在听到广播时嚎啕大哭——他终于不必再躲进地窖藏身份了。
这道盟约,无异于在所谓的“正统”脸上,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它釜底抽薪,直接将祝九鸦以及所有在命渊之战中被抛弃的人,从“余孽”的身份,变成了受一方势力承认与庇护的“义民”。
她织下的那张看不见的网,第一次在天下人面前,露出了它狰狞而坚实的轮廓。
消息传来时,祝九鸦正躺在破庙的竹席上,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那只独眼小野狗安静地蜷缩在她脚边,忽然,它警觉地竖起了耳朵。
祝九鸦勉强睁开双眼。
她的右眼,那片曾被未来视界灼烧的眼瞳中,最后一次浮现出清晰的景象。
她感到右眼灼痛渐消,仿佛那团燃烧多年的业火,终于燃尽了最后一缕薪柴。
于是,当画面降临,不再是撕裂的预言,而是一帧静止的安息。
不再是血腥的、破碎的零散片段,而是一幅无比宁静而完整的画卷:
连绵的春雨轻轻落下,洗去焦土上的尘埃。
雨滴敲在残垣断壁上,发出轻柔的“嗒嗒”声,如同大地在低吟。
在皇城的废墟之上,长出了星星点点的嫩绿新芽,湿润的泥土气息混着青草的芬芳,在空气中悄然弥漫。
一个扎着总角的孩童,正笑着、跳着,在长满青草的残垣上放飞一只纸鸢。
那风筝的丝线末端,缠绕着一面迎风招展的小小黑白旗。
那是她的旗。
她成功了。
祝九鸦缓缓抬起那只几乎只剩下骨架、仅连着一丝血肉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轻摸了摸小狗毛茸茸的头。
那触感柔软而温热,像是生命最后一点真实的慰藉。
“听见了吗?”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庙宇,用气音低声说,“这次……轮到我们点亮灯了。”
话音未落,以破庙为中心,一股无形的旋风骤然刮起!
霎时间,京城废墟百里之内,所有被她安抚、被她收容的残存亡魂,无论是荒祠园中的万千执念,还是游荡在街头巷尾的孤魂,都在同一时刻,仰天发出了一声无声的低吼。
那由无数意念汇成的声浪,凝为实质,如海啸般冲天而起,撕裂夜幕,贯穿云霄!
千里之外,嵩山之巅,正统大会的祭天仪式之上。
主祭的青城派长老正手捧传国玉圭,高声诵读祷文,祈求天道认可。
突然,他手中的玉圭毫无征兆地“咔嚓”一声,迸裂出无数蛛网般的裂纹,随即在他惊骇的目光中,碎成一地齑粉!
天地间,万籁俱寂。
那一瞬间,仿佛某种亘古长存、不可言说的存在,终于完成了它最后的交接。
神坛犹在,但通往神坛的门,已被人在另一端,悄然关上。
烈火燃尽,余烬终冷。
当最后一丝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祝九鸦只感到那片寄居于心口的冰冷暖意,也随着她身体的寂灭,彻底陷入了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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