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韩九猛地睁开眼,冷汗浸透衣衫。
那些破碎的呓语仍盘旋在脑海——桩要换人,血不够……
老汉见她醒来,立即将石碑之事与镇民昏厥的情况低声告知。
就在此刻,《赤心录》残卷突然发烫,一页空白纸上浮现出七盏油灯环绕人心的图案。
“灯灭,则心腐……”她喃喃念出,瞳孔骤缩,“原来如此!”
她一把抓起书卷,声音沙哑却坚定:“带我去春娘祠。”
船身轻晃,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摇篮,摇晃的却不是安眠,而是滚烫的梦魇。
韩九蜷缩在狭窄的船舱里,额头烫得能烙熟鸡蛋。
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黏在苍白的小脸上,嘴唇干裂,无意识地翕动着,吐出破碎而诡异的呓语。
“桩……不能补……血,要换人……”
“血……不够……”
瘸腿老汉坐在她身旁,浑浊的独眼里满是凝重。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陈旧的针包,捻出七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动作快如鬼魅,精准无比地刺入韩九眉心、耳廓、人中等七处要穴。
银针入体,原本因梦魇而微微抽搐的韩九瞬间安静下来,呼吸也变得绵长。
这不是治疗,而是封锁。
以银针暂闭七窍,强行隔绝那股通过血脉传承而来的、足以将她灵魂撕碎的庞大信息流。
他伸手探了探韩九的额头,那股灼人的热度没有丝毫消退。
老汉眉头紧锁,翻开了那本摊在膝上的《赤心录》残卷。
借着船窗透进的熹微天光,他瞳孔骤然一缩。
书页上,那行由祝九鸦心血所化的“第七灾非天降,乃人启”,墨迹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
那殷红的字迹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抹去,颜色从鲜血般的赤红,褪成了暗淡的赭石色,边缘开始模糊,似乎随时都会彻底消失。
一股寒意从老汉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是……有人在与祝九鸦留下的力量抗衡!
是在抹除她对未来的预言,阻止这份传承延续下去!
就在这时,窗外原本已经散去的晨雾,竟毫无征兆地重新聚拢。
雾气比之前更浓,带着一股刺骨的阴冷,在水面上翻滚不休。
“呱——”
一声沙哑的鸦鸣穿透了雾气,尖锐而孤寂。
老汉猛地抬头,只见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无声无息地落在船篷顶上。
它比寻常乌鸦要大上一圈,羽毛黑得不见一丝杂色,仿佛是墨汁凝成。
最诡异的是它的眼睛,那不是活物的眼珠,而是两点幽幽燃烧的、鬼火般的碧色光焰。
骨巡!
是祝九鸦当年以凶兽骸骨炼化,散布于帝国各处,用以监察地脉异动的哨兵!
祝九鸦身死道消,这些骨巡本该化为枯骨,如今,竟有一只主动寻来,落在了这艘船上!
它没有攻击,只是静静地立着,那两点碧油油的鬼火,穿透薄薄的船篷,死死“盯”着舱内昏迷不醒的韩九,像一个沉默而忠诚的卫兵。
老汉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他抬起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摸着身边那面被烧得焦黑的战旗残片。
旗上,那只桀骜的乌鸦图腾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
他懂了。
“你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老汉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所以,你没有留下力量,而是留下了一双‘眼睛’,替你看着这人间。”
骨巡不是来追随力量,而是来护持这双“眼睛”的。
三日后,小船顺流而下,停靠在了一座名为“枯水镇”的渡口。
还未上岸,一股压抑到极致的死寂便扑面而来——空气沉滞如铅,鼻腔里灌满了灰烬与腐土混合的腥气,连呼吸都像在吞咽尘埃。
镇口赫然立着一座崭新的石碑,上面用隶书深刻着八个杀气腾腾的大字:“破除淫祀,净化民心”。
石碑之下,是小山般堆积的狼藉:被砸得粉碎的泥塑神像断肢横陈,烧得漆黑焦臭的长明灯座冒着余烟,无数被扯烂的祈福丝带如残蝶般散落泥中,散发出绝望的气息。
地面冰冷坚硬,踩上去发出碎陶片断裂的“咔嚓”声,每一步都像踏在亡者的遗骨之上。
瘸腿老汉据他所知,枯水镇地处偏远,民风彪悍,百年来只信奉一个神——“小春娘”。
百姓但凡遇到灾病祸患,便会去镇东的祠堂焚香祷告,祈求那位传说中的红衣大巫降下庇护。
而现在,他们的信仰,被朝廷用最粗暴的方式碾碎了。
“老丈,可不敢再往前走了!”一个船夫压低声音,惊恐地指着镇子深处,“邪门得很!昨夜里一道旱天雷劈了春娘祠,祠堂塌了半边,镇上好几十口人当场就昏死过去,到现在还没醒!嘴里翻来覆去就念叨一句话——‘她回来了’!”
话音刚落,一队靖夜司的缇骑便策马从镇内驰出,为首之人,正是柳沉舟。
他神色比数日前更加冷厉,奉命前来查处“雷击异事”,可到了这里才发现,整个镇子如同鬼蜮。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风卷着纸钱打旋,发出“簌簌”的哀鸣,像亡魂低语。
最诡异的是,许多门缝底下,都悄悄塞出了一角黄纸。
他捡起一张,上面用混着血指印的歪扭字迹写着:他们挖了我们的河,毁了我们的灯,不让我们活了!
“竟又是为了水?”柳沉舟心中一凛,他派人探查,果然发现上游一条供给全镇的水脉被人为改道,导致下游河床干涸,镇子因此得名“枯水”。
掘断生路,再毁掉精神寄托,这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
夜色如墨,寒风割面。
韩九在老汉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那座已成废墟的春娘祠。
残垣断壁间,空气里弥漫着香灰与焦木混合的古怪气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那是怨气渗入土地后的腐腥。
脚下碎瓦咯吱作响,每一步都激起细微的回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她在一片狼藉中蹲下身,拾起半截被踩断的红烛。
指尖触到冰冷的蜡芯时,她动作一顿,用指甲轻轻一抠,一粒比沙砾还小的黑色颗粒从蜡芯中掉了出来。
她将黑砂凑到鼻尖轻嗅,一股极淡的、类似指甲烧焦的腥臭味钻入鼻腔,令人头皮发麻。
“这不是香料……”她脑中忽然闪过《赤心录》某页边缘潦草标注的小字——“焚怨成香,蚀地三尺”。
“是混了死人指甲和骨殖粉末的‘怨香’!”
就在这时,她怀中的《赤心录》残卷猛地一阵滚烫!
韩九急忙抽出书卷,只见一页空白的纸上,正有血色的线条自行浮现,勾勒出一幅诡异的图案——七盏明灭不定的油灯,环绕着一颗跳动的人心。
图下,一行小字如泣血般显现:灯灭,则心腐。
一瞬间,韩九醍醐灌顶!
她终于明白了第四灾“心蛊疫”的真正含义!
那根本不是什么邪术瘟疫,而是当千万人的希望被斩断,绝望被强行压制,那股无处宣泄的悲愤与怨气,会逆向倒灌回每个人的心脉,化作吞噬神智、腐蚀灵魂的剧毒!
朝廷毁祠灭灯,表面是“净化民心”,实则是掐灭了百姓宣泄苦痛的最后一个出口,亲手点燃了这场心疫的导火索!
她看着手中滴血的青铜碎片,忽然想起自己母亲咽气那晚,连一炷香都没人肯为她点。
“这一次……换我来点灯。”
当夜,月黑风高。
韩九再次回到了废祠中央。
她没有犹豫,将从镇民门缝里收集来的香灰、碎灯、断发,连同那截藏着“怨香”的断烛,一并摆在地上。
她找来七只破陶碗,在废墟中央摆成北斗之形。
做完这一切,她拔出那枚“斩妄之引”的青铜碎片,在自己细瘦的手腕上,用力划下!
鲜血涌出,冰凉的夜风拂过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没有念诵任何拗口的咒言,只是将血滴入碗中,用一种近乎呢喃的、清晰无比的声音,说出那些从黄纸上看到的名字与心愿。
“李大牛,想在病死的娘亲坟前,再烧一炷香……”
“王阿婆,盼着被抓去当苦役的儿子,能活着回来……”
“张家小妹,只想求一场雨,好让田里的秧苗活下去……”
她每说一句,便将一份收集来的“怨物”投入身前的火堆。
火焰不大,却烧得极为诡异,随着她的话语,竟从橘红色,一点点转为幽幽的青碧色!
空中,开始浮现出无数微弱的光点,如同夏夜的萤火,从镇子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盘旋在祠堂上空,发出细微的嗡鸣,像是无数灵魂在低语。
忽然,地面猛地一震!
一道道暗红色的脉络,如同狰狞的血管,自祠堂地基之下疯狂蔓延开来!
是积压在地脉中,即将彻底爆发的怨气!
韩九脸色煞白,她知道,仅凭这些微弱的善愿之火,根本压不住这积攒了百年的怨毒!
她心一横,将流血的手腕直接凑到火焰上方,任由鲜血大股大股地洒向火堆,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喊道:
“我不是春娘!但我替你们点灯!”
刹那间,青色火焰“轰”的一声冲天而起,化作一道数丈高的巨大火柱!
那股即将爆发的暗红怨气,仿佛受到了致命的吸引,被尽数吸入火中!
火光的最顶端,所有怨气与愿力交织,竟化作一只巨大而虚幻的乌鸦,它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的长鸣,振翅冲入无边夜色,消失不见。
同一时刻,枯水镇内,所有昏迷不醒的镇民,猛地睁开了眼睛,浑浊的泪水长流不止。
黎明时分。
“破门!”
柳沉舟一声令下,带着缇骑冲入了春娘祠。
眼前的一幕让他如遭雷击。
祠堂中央焦黑一片,仿佛被天火焚烧过,唯有一簇拳头大小的青色火焰,在废墟中静静燃烧,不熄不灭。
一个瘦小的身影跪坐在火边,正是那个女孩!
她浑身浴血,双目布满骇人的血丝,手中死死攥着那枚青铜碎片,锋利的边缘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却在落地前便被那青焰吞噬。
“拿下……”柳沉舟本能地便要下令。
可话未出口,他看到地上那层厚厚的灰烬,竟像有生命般,自行蠕动、汇聚,在他眼前组成了四个字:
灯可毁,火不熄。
柳沉舟握着刀柄的手指一寸寸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盯着那四个字,又看了看女孩那双清澈却毫无畏惧的眼睛,胸口剧烈起伏。
许久,他缓缓收刀入鞘,转身对着身后惊疑不定的下属,用不容置疑的口吻下令:
“封锁现场,上报朝廷,就说……是雷火天灾所致。”
远处连接官道的山道上,瘸腿老汉牵着一辆不起眼的驴车,早已等候多时。
车上盖着厚厚的草席,席下,一角焦黑的战旗微微露出。
他抬头望向东方,一轮新日正破开云层,金光万丈。
老汉眯起独眼,浑浊的眼底却锐利如刀。
“第二灾来了。”他喃喃自语,目光投向远方那条蜿蜒通往帝国腹地的黄土路,“这一次,他们不敢再装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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