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玄指尖微颤,那只来自北境的黑羽信鸦,羽翼间还带着烽火台特有的凛冽寒气。
他缓缓解下蜡封的竹管,动作沉稳,但过于用力的指节已微微泛白。
竹管里并非预想中的军情急报,而是一张极薄的纸条,来自京城内部的密探。
纸上寥寥数语,却字字如刀,剜心剔骨。
“罪首韩九已于南境伏法,三日后,午时三刻,皇城承天门广场,公开焚尸,以儆效尤。监刑者,靖夜司天枢卫指挥佥事,陆听雪。”
陆听雪……
容玄的呼吸骤然一滞。
那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弟子,是他叛出靖夜司时,唯一没有选择跟随,而是留在原地,立誓要“拨乱反正”的固执年轻人。
朝廷竟让他亲手栽培的利刃,来斩断他如今唯一的牵挂。
好一招诛心之计。
是陷阱吗?还是他们真的抓到了韩九?
若是假人,为何用密探渠道传递?
若是真身,她怎会落入南境?
忆冢岛结界未破,她从未踏出泉眼百步……
电光石火间,他忽然明白——这不是抓捕,是献祭。
他们要用她的死,点燃一场清洗。
而他,绝不能让这场火燃起来。
“带她走。”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野火燎原。
哪怕背负叛国之名,逃至蛮荒尽头,也要撕碎这场阴谋。
纸条下方,附着一幅粗糙的木刻画像,是一个瘦小的女孩,脸上被刻意画上了妖魔般的纹路,但那双倔强的眼睛,那紧抿的嘴角,分明就是韩九!
“哗”的一声轻响,坚韧的纸页在他掌心被瞬间攥成了齑粉,随风飘散。
容玄猛地转身,身影如一道离弦之箭,撕开迷雾,直奔忆冢岛的中心——存心殿。
然而,存心殿依然静谧,泉水叮咚,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殿内空无一人。
那个总是蜷缩在角落里,抱着骨片喃喃自语的瘦小身影,消失了。
容玄的心一寸寸沉入冰冷的深渊。
他冲到泉眼边,目光疯狂地扫视着四周,试图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清澈的泉面上,一片新刻的兽骨正随着微波轻轻荡漾。
他颤抖着手将其捞起,骨片上只有一行字,笔锋凌厉,带着一股与孩童身躯全然不符的狠绝与疯狂。
“让他们烧个够。”
刹那间,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容玄的脚底直冲头顶。他明白了。
这不是一次仓皇的逃离,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献祭。
韩九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躲。
她要将朝廷这场自以为是的公开处决,变成她引爆整个帝国谎言体系的最终仪式!
京城,南门,一处废弃的灯匠老作坊。
这里终年不见天日,空气里弥漫着桐油与尘埃混合的陈旧气味,鼻腔吸入时像被细砂磨过。
潮湿的霉斑爬满墙角,地面铺着厚厚一层积年灰烬,每一步踏下都扬起细微粉尘,在仅从破窗斜射进来的幽光中缓缓浮游。
韩九正跪坐在一张破旧的案几前,神情专注得像个最虔诚的工匠。
她面前摆着一个石臼,里面是磨得极细的白色骨粉——那是从《醒名册》残页焚烧后的灰烬中提炼而出,触感如冰霜般刺骨。
她划破指尖,鲜血滴落时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血珠坠入石臼,与骨粉相触的瞬间,竟腾起一丝几乎不可见的淡青烟缕,空气中随即弥漫开铁锈与焦糖混杂的腥甜气息。
她用一根磨尖的肋骨缓缓搅拌,每一次搅动都伴随着骨骼摩擦的“沙沙”声,如同枯枝在墓碑上刮擦。
骨粉与血液融合,逐渐变成一种暗沉诡异、仿佛能吸收光线的深红色颜料,黏稠如凝脂,指尖轻触便留下难以洗净的印痕。
这正是噬骨巫一脉最巅峰的手段之一——血肉为墨,记忆为咒。
将承载着强烈执念的记忆,编码进物质的载体之中。
祝九鸦当年,便是想用此法,将帝国千年来抹除的所有冤魂姓名,刻在皇宫的龙椅之上。
韩九拿过那本残破的《醒名册》,翻到最后一页。
那一夜烛火跳动,光影在她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裂痕。
密密麻麻记录着所有被她唤醒、却又在对抗中死去的无名者的名字,墨迹斑驳,有些是干涸的血书,有些是用指甲刻下的凹痕。
她小心翼翼地将其裁成数百个指甲盖大小的纸片,每一片边缘都参差不齐,像被牙齿啃咬过。
她将每一片都浸透了那诡异的血色颜料,再用巫火慢慢烤干——火焰呈幽蓝色,燃烧时无声无息,却让四周温度骤降,连呼吸都凝成白雾。
就在针尖穿过布料的瞬间,一阵剧痛自心口炸开。
她低头,看见左胸衣襟下透出一丝幽光,皮肤裂开细纹,渗出的不再是鲜血,而是一种粘稠的、泛着黑曜石光泽的结晶物质,正沿着肋骨缝隙缓慢蔓延,如同藤蔓攀附枯树。
她没有停手,反而冷笑一声:“来得正好。”
做完这一切,她从旁边拿起一个粗布缝制的娃娃。
这些娃娃是她从乱葬岗孩童尸体旁捡来的,每一个都曾是某个孩子最后的慰藉。
布面早已褪色,纽扣眼睛蒙着灰尘,有的缺了一只胳膊,有的线头外露,像是被匆忙缝补过。
她拆开娃娃背后的缝线,针脚细密而冷酷,每拉一下,都发出“嗤啦”一声轻响,像撕开皮肉。
她将一片染血的纸片,郑重地缝入其中,再一针一线封好,仿佛完成某种古老仪轨。
当容玄找到这里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瘦小的女孩坐在一堆面容天真的布偶中间,她的脸上沾着血污与灰尘,发丝被汗水黏在额角,指尖因长时间持针而微微抽搐。
可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像两簇在暗夜中燃烧的鬼火,在昏暗的作坊里明明灭灭。
“你要做什么?”容玄的声音沙哑,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
韩九没有抬头,只是继续着手里的活计,声音平淡得仿佛在谈论天气:“他们想烧死一个‘忆毒首恶’,我就给他们一个。再附送几百个陪葬品,一起流进京城的阴沟暗渠里。”
她拿起一个缝好的娃娃,举到容玄面前。
娃娃的眼睛是两颗黑色的纽扣,在昏暗中,竟像是在幽幽地注视着他。
指尖传来布料的粗糙触感,而那血纸藏于体内,隐隐散发出一丝温热,如同尚有心跳。
“祝九鸦说过,火越旺,影子就越长。”
韩九的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笑意,那笑容里混杂着孩童的天真与神魔的诡谲。
“他们当着全城人的面烧我一次,就会有成百上千个被遗忘的影子,在他们孩子的床头哭泣。他们会问,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去年冬天,饿死在你家门前巷口的那个姐姐啊。”
容玄心脏猛地一抽。
他看着她,这个年仅十二岁的女孩,正以一种他无法理解,却又无比敬畏的方式,将自己化为一场席卷天下的瘟疫,一场无法清洗、无法根除的记忆瘟疫。
她不再仅仅是那个需要他保护的孩子了。
她正在成为……祝九鸦。
不,她正在成为比祝九鸦更可怕的存在。
因为祝九鸦是为自己复仇,而韩九,她是在为一个时代所有被抹去的冤魂索命。
处决当日,承天门广场人山人海,万头攒动。
百姓们被勒令前来观刑,见证皇权如何碾碎一个胆敢挑战天威的“妖魔”。
高台之上,柴堆如山,干燥的松枝堆叠成塔,散发出树脂的苦香。
一具套着沉重铁链的“少女”被粗暴地推上高台中央的铁柱,她浑身是伤,面容憔悴浮肿,胸口用烙铁烙着两个狰狞的大字——“忆魔”。
人群屏息,只有风吹动旌旗的猎猎声,和远处靖夜司战马不安的嘶鸣。
午时三刻已到,监刑官陆听雪面沉如水,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那张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脸,终是狠下心,扔出了手中的火签。
“行刑!”
烈焰轰然燃起,木柴爆裂的噼啪声此起彼伏,火焰如巨兽之口吞噬了那个瘦弱的身躯。
热浪扑面而来,前排民众不由后退,汗毛卷曲,皮肤灼痛。
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焦糊的恶臭,夹杂着某种奇异的甜腥,像是记忆在燃烧。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随即又在靖夜司卫士冰冷的刀锋下死死噤声。
火焰冲天,将天空都映照成一片不祥的赤红,连云层都被染成血痂般的颜色。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人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尖叫:“看!她……她在笑?”
众人齐齐望去,只见那被烈焰包裹的“韩九”,竟在熊熊大火中缓缓抬起了头,她的脸在火光中扭曲变形,嘴角却咧开一个诡异至极的弧度,像是在放声大笑。
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仿佛在吟唱着什么古老的歌谣,音节虽不可闻,却仿佛直接钻入听者的颅骨深处。
那笑容,既非解脱,也非痛苦,而是一种极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嘲弄!
仿佛在嘲笑这场盛大审判的愚蠢,嘲笑台下所有看客的麻木。
陆听雪瞳孔骤缩,一股不祥的预感扼住了他的心脏。
就在尸身即将被烧成焦炭的最后一刻,异变陡生!
一道无形的波纹自火堆中心扩散而出,空气中浮现出数百个模糊的影子,随即如烟散去。
同一时刻,京城各处阴沟暗渠中,漂浮起一个个面目模糊的布偶,随水流缓缓移动。
而真正的韩九,在行刑前一刻已被容玄安插在 crowd 中的眼线调包,借由地下排水道送往城外。
她沿着古时祭天阶梯的秘密甬道,独自攀爬三十六里,最终登上了早已荒废的观星台。
深夜,京城之巅,观星台的废墟之上。
真正的韩九披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静静地俯瞰着山下那座灯火通明,却又暗流汹涌的牢笼。
从她胸口蔓延出的黑色“记忆之刺”晶体,已经覆盖了她小半张脸,在月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光泽,每一次呼吸都牵动晶体微震,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咔、咔”声。
她每一次呼吸,都会带出一缕极淡的血雾,旋即消散在夜风里。
容玄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
他沉默了许久,夜风吹动他墨色的衣袍,猎猎作响,像一面不肯降下的战旗。
最终,他打破了沉默,问出的却是一个无比沉重的问题。
“下一步,你要怎么死?”
他已经明白,简单的活着不是她的目的。
每一次“死亡”,都是她精心设计的,撬动整个帝国根基的杠杆。
韩九缓缓回头看他,那双眼中,十二岁的稚气与千年的沧桑诡异地交融在一起,清澈又浑浊。
“得死得……让他们再也洗不掉。”
她转回头,望向远处皇宫的方向。
那里九百口镇魂铜钟正在被疯狂敲响,钟声浩荡,试图镇压城中四起的混乱与恐慌。
可那声音越是宏大,越显得徒劳——因为它再也无法掩盖,从大地深处,从每一个街头巷尾,从无数人梦境中传来的、千万人齐声低语的名字。
风,在山巅呼啸而过,吹起她的发丝。
远处,一个抱着布偶入睡的女孩突然睁开眼,瞳孔失焦,嘴唇微动: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去年冬天,饿死在你家门前巷口的那个姐姐啊。”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种子落入冻土,悄然萌发。
韩九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声音,轻声说道:
“灯,从来不是为了照亮黑夜。”
“是为了告诉所有还活着的人,你还醒着。”
...
```
喜欢大巫凶猛:她以骨为卜,以血为祭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大巫凶猛:她以骨为卜,以血为祭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