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樊站的站台被人流填得满满当当,肩扛编织袋的旅客、推着板车的货贩穿梭其间,叫卖声像涨潮似的一波盖过一波。
“茶叶蛋!五香豆干!”
“冰矿泉水,解乏解渴!”
谢维康刚探出头想透口气,就被“方便面五块,现泡现拿”的吆喝勾得胃里发空。
他摸出五块钱递过去。
售货阿姨手脚麻利地撕开包装、冲进开水,用叉子叉住盒盖递进来时,一个甜软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请问,这个座位有人吗?”
他扭头看去,一位穿白衬衫的姑娘正站在过道里,手里拽着个半人高的行李箱,拉杆上还挂着一个手提包,身上的背包带子在衬衫上勒出浅痕,指尖正指着他旁边的空位。
姑娘眉眼干净,笑起来脸颊陷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像初夏工地上刚开的野蔷薇,清爽又耐看。
“没人没人,你坐!”谢维康赶紧起身往窗口方向挪了挪,见姑娘踮着脚往行李架上举箱子,脸憋得泛红,胳膊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
“我来搭把手!”谢维康连忙上前托住箱底,憋足了劲往上一送,将行李箱稳稳送上行李架。
“谢谢你啊。”姑娘擦着额角的汗,从背包里摸出瓶矿泉水递过来。
谢维康没矫情,接过来拧开就喝了一口。
姑娘转身刚要坐下来,放在座位上的手提包被她的衣角一带,顺着椅面往地上滑去。
谢维康眼疾手快,往前一扑,单手稳稳接住了包,指尖碰到包身时,离地面只剩几厘米。
姑娘吓得轻呼一声,看清是他帮忙接包,才拍着胸口长舒口气:“吓死我了,谢谢你啊,这里面装着我的笔记本电脑呢。”
谢维康把包轻轻平放在座位上,还顺手拍掉了包角蹭到的一点灰尘,咧嘴笑道:“没事没事,举手之劳。”
姑娘微笑着接过手提包,放在座椅靠背处。
谢维康问道:“我看你这大包小包的,是探亲吗?”
“我在襄樊上大学,这不放暑假了,回郑州老家,你呢?也是放暑假回家吗?”姑娘坐下后,把背包垫在腿上。
谢维康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避开姑娘的目光,说道:“没考上大学,出来……打工,闯闯。”
姑娘先是一愣,然后语气诚恳地说道:“闯闯挺好的呀,年轻就该多看看,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敢一个人出来闯,挺厉害的。”
谢维康心里松了口气,咧嘴笑了笑。
姑娘从背包里掏出本书,摊在腿上认真读起来,书页翻动时带着淡淡的油墨香。
他端起泡面,烫得直哈气也顾不上吹,三两口就扒进嘴里,连汤都舔得干干净净,最后把泡面盒反过来,对着光看了看才放下。
姑娘看得愣了愣,从包里摸出张纸巾递过来:“慢点吃,没人跟你抢的。”
他讪笑着接过纸巾擦嘴,目光不自觉落在姑娘的书上,满页都是弯弯曲曲的符号,像英文却不是英文,还有那种像工地上见过的流程图,于是好奇地问道:“小姐姐,你这看的啥书啊?跟天书似的。”
姑娘把书翻过来,封面印着《c++程序设计》,作者那栏写着“谭浩强”,解释道:“这是学编程的教材,我们专业的基础课。”
“编程?”谢维康眼睛一下子亮了,坐直身体凑过去问道,“是不是做电脑游戏的那种?我在网吧玩过《星际争霸》《帝国时代》,还有《三角洲特种部队》,可好玩了!”
“差不多算一类。”姑娘被他的劲头逗笑了,耐心解释道,“你玩的那些游戏,就是程序员用编程语言写出来的。简单说,编程就是给电脑下指令,让它按照你的想法干活,比如游戏里人物往前走、放技能,都是代码控制的。”
她指着书上一行符号,“这个‘c++’就是编程语言的一种,相当于程序员和电脑对话的‘方言’。”
谢维康听得云山雾罩,却莫名觉得浑身发热,比第一次摸到父亲的刨子还兴奋,问道:“那这玩意儿……赚钱不?”
姑娘抬头望了眼车顶转得慢悠悠的风扇,眼神里飘着憧憬,缓缓说道:“这是一个新兴的行业,我们高中老师说,现在懂编程的人少,未来十年估计都特别吃香。我就是奔着这个前景,才报的计算机软件专业。”
“未来十年都吃香”,这几个字像颗火星,一下点着了谢维康的心。
他搓着手,指尖都有点发颤,连忙问道:“那这个c++好学不?我也想学,感觉会写程序的人都特牛。”
“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姑娘把书翻到第一页,指着“程序设计概述”几个字,“我去年开学开始学,到现在也就刚会写点简单的小程序,想做游戏还早着呢。”
谢维康手一掏,从口袋里摸出文曲星pc505,飞快点开《推土机》游戏,径直递到姑娘面前,急着追问道:“你看看这个游戏,是不是你说的c++写的?”
姑娘瞥了眼屏幕,摇头道:“这个不好说,有可能是6502汇编写的。但有一点,你要是学好了编程,想复刻一个一模一样的游戏,完全没问题。”
“真的?” 谢维康往前凑了凑,语气里满是不确定的惊喜。
“那还有假?” 姑娘的回答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那……你能教教我不?”谢维康的声音都带了点恳求,手不自觉地紧了紧文曲星。
姑娘从笔袋里摸出支圆珠笔,在他那张皱巴巴的成都到济南的车票背面,写下一串书名:“这是谭老师编写的教材,特别适合零基础的初学者。你要是真打算学习,先把这本书吃透。对了,学这个离不开电脑实操,更得沉下心啃枯燥的理论。这事儿急不得,得有足够的耐心才行。”
她又翻到目录,指着“常量与变量”“函数”几个章节,“从这几章开始,一步一步来,别着急。”
谢维康把车票紧了又紧,揣进贴胸口的衣袋里,像揣着块滚烫的烙铁。
他俨然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腰背微微挺直,像个全神贯注的好学生,一字不落地聆听姑娘讲解编程知识。
遇到不解之处,他会稍作沉吟,适时提出几个颇有见地的反问。
而姑娘则化身成了一位极其负责的老师,耐心细致地拆解问题,条理清晰地逐一解答,眼神里满是认真。
不知不觉,广播突然响起,“前方到站郑州站,请下车的旅客检查好行李,准备下车。”
谢维康这才猛地反应过来,忙着姑娘取下行李箱。
“谢谢你啊小姐姐,教我这么多。”谢维康感激地看向姑娘。
“不客气,要是真能学下去,也挺好的。”姑娘笑了笑,拖着行李箱往车门走,走了两步又回头摆手道,“一路顺风!”
谢维康站在过道里挥手,直到姑娘的身影离开车厢,消失在出站通道的人流里,才狠狠拍了下大腿懊恼道:“唉呀!光顾着听她讲了,怎么偏偏忘了问她名字和联系方式!”
他摸了摸胸口的车票,指尖能感受到油墨书名的凹凸,心里像扎下了颗编程的种子,正悄悄冒芽。
……
列车继续东行,傍晚时分抵达砀山站。
刚停稳,就有个穿洗得发白的校服的小男孩背着蛇皮袋挤进来,声音带着点怯生生的沙哑:“泡面!卖泡面!最后两盒,两盒五块钱!”
谢维康的胃早就空了,一上午光顾着听姑娘讲编程,连口水都没多喝。
这晚饭时间到了,可他连午饭都还没吃。
他叫住小男孩,看清他热得通红的耳朵和皲裂的手背,心里叹了口气,这孩子看着就像个小学生,家里要是宽裕,哪会让这么小的孩子在火车上叫卖。
“两盒都给我吧。”他掏出五块钱递过去。
小男孩眼睛一亮,连忙从蛇皮袋里掏出两盒泡面递过来,笑得露出两颗虎牙:“谢谢大哥哥!您真是好人!”
说完就钻进人群,转眼没了踪影。
谢维康当即拆了一盒,到车厢连接处接了开水泡上,热气裹着香味冒出来,他坐在座位上,三口两口就吃了个精光,另一盒暂时放在一旁,留着当夜宵。
夜深了,车厢里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谢维康靠在车厢壁上打盹,迷迷糊糊中,被对面座位的大哥拍醒:“小伙子,醒醒!济南快到了,还有十分钟进站!”
他猛地坐直,揉着眼睛往窗外看,漆黑的夜里能隐约看到站台的灯光。
腿麻得站不起来,他扶着座位扶手,一点一点挪着活动筋骨,感谢道:“谢谢大哥,差点睡过头了。”
“没事,出门在外互相照应应该的。”大哥笑着说道。
当列车“哐当”一声停稳后,谢维康跟着人流挤下车,穿过昏暗的地下通道,爬过一段磨得发亮的水泥楼梯,终于踏上了济南火车站的广场。
凌晨一点整,广场上的大钟敲了一下,声音在空荡的夜里飘得很远。
这里比成都站小一圈,没有白天的喧嚣,只有几盏路灯孤零零地立着,把树影拉得老长,像趴在地上的怪兽,不由让人心里发怵。
废弃的自动售货机蹲在阴影里,铁皮上锈迹斑斑,偶尔有汽车路过,灯光扫过才看清它的模样,谢维康心里的发怵才淡了点。
路边停着几辆出租车,司机们围在路灯下抽烟,烟圈在冷风中散得很快,偶尔传来几句爽朗的笑骂。
穿花衬衫的中年妇女凑过来,声音压得很低,问道:“小兄弟,住宿不?便宜又干净,还有小妹陪……”
“不住不住!”谢维康吓得往后退了两步,连忙摆手,脸都红了。
别说他兜里只剩三十块钱住不起,光“小妹”两个字就把他劝退了,毕竟二十岁的他,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牵过,哪敢碰这种事。
他攥着左手没泡的泡面,看着右手只剩半瓶的矿泉水,苦笑了一声:“难不成要吃冷水泡面?”
视线扫过广场角落,一抹跳动的红色霓虹灯撞进眼里,是家便利店。
他快步走过去,玻璃柜台后,个中年大叔躺在凉椅上打盹,呼噜声隔着玻璃都能听见。
谢维康轻轻敲了敲柜台,用带着四川口音的普通话喊道:“老板,您好……”
大叔猛地惊醒,浑身抖了一下,揉着眼睛坐起来,咳嗽两声清嗓子:“嗯?买啥?”
看清谢维康满身汗渍、头发蓬乱的模样,眼神里多了几分不耐烦。
“老板,我想买点开水泡个面行不?”谢维康举起手里的泡面,语气放得很低。
大叔撇了撇嘴,往柜台里的保温桶瞥了一眼:“没有开水。要泡面,买我的,五块钱一盒,我给你泡好。”
“我自己有面,就想要点开水。”谢维康赶紧解释,“开水烧一壶也不费啥,您就卖我点呗?”
“你不买我的面,我凭啥给你开水?”大叔的声音陡然拔高,伸手挥了挥,像赶苍蝇似的,“我这开水是给顾客准备的,给你用了,别人买我面咋整?去去去,别在这儿耽误我睡觉!”
“开水没了能再烧啊,又不是用完就没了……”谢维康还想争辩,大叔已经重新躺回凉椅,背对着他摆了摆手:“滚远点!再啰嗦我叫保安了!”
谢维康脸涨得通红,攥着泡面转身就走。
他走到广场中央的路灯下,靠着灯杆席地而坐,拆开泡面包装,把调料包扔到一边,小心翼翼啃起了面饼。
面饼硬邦邦的刺嗓子,他却吃得很香,嚼得腮帮子发酸也舍不得吐,这是他仅剩的口粮了。
吃完后,他把泡面盒放在旁边,蜷缩着身子抱住胳膊打盹。
后半夜的风刮得人直哆嗦,他迷迷糊糊中,好像又听见了父亲的刨子声,还有姑娘讲c++时轻柔的声音。
一阵喧闹声把他惊醒,太阳已经晒得人发烫,广场上满是提着行李的行人。
谢维康坐起来伸懒腰,突然发现旁边的泡面盒里多了不少零钱,一毛、两毛、五毛的,还有枚一元的硬币躺在最底下。
刚走过去个穿连衣裙的姑娘,也往时面扔了两枚硬币,见他醒了,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快步追上前面的同伴。
“这是把我当叫花子了?”他无奈地摇摇头,起身把零钱都倒进裤兜,数了数,居然有三块多。
他捡起泡面盒,走到出站口的公共厕所,把垃圾扔进垃圾桶,顺便进去洗了把脸。
镜子里的人蓬头垢面,衬衫上的汗渍干了又湿,留下深浅不一的印子,脸颊两侧被汗水冲出两道泥沟,活像刚从煤窑里爬出来。
谢维康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卧槽,这哪是像叫花子,分明就是叫花子!”
他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狠狠往脸上泼,又把衬衫脱下来,在水龙头下搓洗。
水是凉的,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却把汗渍搓掉了不少,至少能看出原本是米黄色。
他找了根树枝,把衬衫撑开晾在树上,光着膀子坐在树荫下,摸着那张车票,心里盘算着:“兜里的钱顶多够啃两天馒头,必须尽快找份活儿干,不然在这陌生的济南,真要饿死了。”
“嘀嘀——”
汽车鸣笛声把他拉回现实。
一辆“大肚”公交车开过去,车身上立着两根长长的“触角”,屁股后面还拖着两根“大辫子”,和成都的公交车完全不一样。
谢维康好奇地站起来,跟着公交车往站台走,凑近一看站牌,蓝色的“无轨电车”四个字格外醒目,下面还标着“无人售票,投币六角”。
他突然想起,成都以前也有过这种车,1994年城市改造时拆了,那时候他才十三岁,跟着父亲骑自行车去城里工地上玩,远远见过一次。
“挺新鲜的,反正也不知道去哪,坐一圈看看。”他提上还未干透的衣服,掏出六毛钱硬币捏在手里,见下一辆无轨电车开过来,抬脚就上了车。
阳光裹在身上暖意十足,却丝毫驱散不了他对未知未来的忐忑,更融不开那片沉沉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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