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是从地府的阴河底滚上来的。
不是孩童嬉闹的脆响,是裹着千年湿寒的沉雷,像无数锁链在忘夫坡的血壤下拖拽,每一声都砸在桑木房的地基上,震得窗纸簌簌发抖,连炕沿的桑木栏杆都在嗡嗡作响。混着土腥味的风从窗棂缝里钻进来,带着阴曹地府独有的湿气,冷得人骨髓发寒,仿佛有无数冤魂的气息顺着门缝往里渗——这是坤愚三年前失踪时预言的“裂卦惊雷”,是活卦降世、血壤生劫的前兆,也是他藏在老桑树根下的“坤卦护生符”显灵的信号。
桑盼杜是被这雷声与下身骤起的坠痛同时惊醒的。那痛不是循序渐进的,是骤然撕裂般的剧痛,像有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剜着五脏六腑,让她瞬间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抠进桑木栏杆的纹路里,硬生生掐出几道血痕。没有接生婆,没有坤愚,只有她一个人,守着这座空荡荡的桑木房,守着三个即将降临的生命,守着一个生死未卜的念想。
她缓缓撑着炕沿坐起身,桑麻衫的衣角扫过炕沿,带出几片细碎的褐红土屑——这是忘夫坡的血壤,沾在衣襟上三个月,洗了三次都没褪净,像坤家血脉里的印记,刻进了皮肉,也刻进了她的骨血。她第一时间摸向枕头底下,指尖触到粗糙的牛皮封面时,紧绷的肩背才微微松弛了半分。那本旧本子,封面被磨得发亮,边角卷成干枯蕨叶的形状,是坤愚留下的唯一念想。这个憨厚到被人笑作“愚笨”的地府小吏,管了一辈子人间姻缘簿,算不清复杂的六十四卦,却把“乾为天、坤为地”的道理,一笔一划刻进了字里行间,也刻进了给四个孩子准备的桑木卦牌里。
桑盼杜指尖抚过本子上深浅不一的炭笔痕迹,仿佛还能摸到坤愚写字时的力道——他总太用力,笔尖戳破纸页,又小心翼翼用桑汁粘好,像他对人对事的态度,笨拙却带着破釜沉舟的真诚。可此刻,这念想撑不起撕裂般的痛,她咬着牙,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淌,滴在本子上,晕开了“盼杜亲启”四个字,像她模糊的视线,像她无处安放的孤独。
“娘!”坤晓输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带着哭腔的慌,“外面的雷好吓人!爹教的艮卦……我记着‘止则止,行则行’!”
门“吱呀”一声被撞开,这孩子自小带着股化不开的拙气,此刻更是慌得手脚发软,刚折来的桑枝堆在脚边被踩得乱七八糟,怀里揣着块坤愚刻的艮卦木牌,手背上还沾着灶灰,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忘夫坡的褐红泥。他只是个半大的孩子,连烧热水都笨手笨脚,又能替她分担什么?桑盼杜看着他,突然鼻子一酸,眼泪混着冷汗往下淌,却只能咬着牙说:“晓输,娘没事……你去门口守着,别让外人进来。”
她不想让孩子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更不想让他知道,他眼里无所不能的娘,此刻正被剧痛折磨得快要撑不下去。晓输似懂非懂地点头,转身就往门口跑,跑了两步又回头,小脸上满是担忧:“娘,你要是疼得厉害,就喊我!爹说艮卦是山,我能护着你!”
门被轻轻带上,屋里又只剩下桑盼杜一个人。阵痛再次袭来,比刚才更烈,像有无数条毒蛇钻进腹腔,疯狂撕咬着她的血肉,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却又怕吓着门外的晓输,硬生生把后半截痛呼咽了回去,只憋得喉咙发甜,一口血沫子涌到嘴边,又被她狠狠咽了下去。
她攥紧炕沿的桑木栏杆,指节泛白,几乎要捏碎木头,栏杆上坤愚刻的“坤”字被她摸得发亮。恍惚间,她仿佛看见坤愚蹲在她身边,手背上的老茧蹭过她的额头,声音憨厚而坚定:“盼杜,坤为地,包容载物,活卦生于至善。咱的崽是三桑共魂的活卦,降世时虽有劫难,但只要你守住本心,用善念托着,就一定能顺顺利利。”可这幻影转瞬即逝,只剩下冰冷的空气和撕裂般的痛,提醒她坤愚不在,他可能已经死了,死在阴曹地府的某个角落,再也不能回来护着她了。
窗外雷声更沉了,像是有庞然大物要从地底破土而出,连脚下的血壤都在微微震颤。老桑树的枝桠被风吹得“呜呜”作响,像在哭嚎,突然泛起点点紫气,顺着枝桠往下淌,缠在窗棂上,像层温润的玉纱,却裹不住屋里的绝望与剧痛。桑盼杜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阵阵发黑,耳边仿佛响起坤愚被抓走时的挣扎声、黑雾吞噬他时的呼啸声,还有他最后喊的那句“护好崽”——那三个字像烙铁,烫在她的心上,让她在剧痛中硬生生撑着一口气。
不能死,她不能死,她得把孩子生下来,这是她和坤愚的念想,是坤家的根。
她用尽全身力气,挪到炕边,想要够到地上的陶碗喝水,却脚下一滑,重重摔在地上。冰冷的泥土地硌得她骨头生疼,腹中的剧痛更是雪上加霜,让她蜷缩在地上,像条濒死的鱼,只能徒劳地张着嘴喘气。就在这时,后颈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暖意,是坤愚留给他的桑木卦牌,挂在颈间,此刻正泛着淡淡的金光,顺着血脉往下淌,稍微缓解了些许痛楚。
“娘!你怎么了?”晓输听到动静冲了进来,看到趴在地上的桑盼杜,吓得脸色惨白,扑过来想扶她,却被她一把推开:“别碰我……去烧热水,快!”她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腹腔的痛,“用……用桑枝垫在炕边,爹教过你……”
晓输哭着点头,转身就往灶台跑,铜壶碰撞的声音、柴火燃烧的噼啪声,还有他压抑的哭声,交织在一起,成了这孤独产房里唯一的背景音。桑盼杜咬着牙,一点点往炕上爬,指尖抠着冰冷的炕沿,指甲缝里都嵌进了泥,每爬一寸,都像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腹痛突然又一次攀上顶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仿佛要把她整个人撕裂。她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痛呼,声音凄厉得像杜鹃泣血,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震得窗纸都在发抖。“坤愚!你这个骗子!”她哭喊着,泪水汹涌而出,“你说会回来的……你说会护着我的……你在哪啊!”
没有人回应她,只有雷声在应和,只有风在呜咽。她像个被世界抛弃的人,独自承受着分娩的剧痛,承受着失去丈夫的绝望,承受着未知的恐惧。肚子里的三个小生命像是感受到了她的痛苦与绝望,胎动变得剧烈起来,左边的顶撞带着兑卦的锐度,像在催促;中间的坠感如坤卦般厚重,像在安抚;右边的触碰似乾卦般坚韧,像在支撑。
“娘!热水来了!”晓输端着铜壶跑进来,刚要递到床边,突然觉得后颈的树叶疤一阵发烫——那是坤愚用桑火烫的,说是能帮他凝聚卦力。一股热流顺着脊椎往上涌,他手里的陶碗“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碎片溅开时,竟在地上自动排成了三道短横(艮卦?),淡金色的光从卦痕里渗出来,顺着门槛往床边蔓延,形成一道简易的结界,把外面的雷声和寒气都挡在了门外。
“这是……艮卦结界?”晓输瞪大了眼睛,看着地上的卦象,突然想起爹教的口诀,“艮为山,止而不僵,守而不固……原来真的能护住娘!”他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用桑枝把卦象围起来,生怕被风刮乱,小脸上满是认真,“娘你别怕,我用艮卦护着你呢!爹说心诚则灵,我一定守得住!”
桑盼杜看着地上泛着金光的卦象,看着晓输鼻尖上的汗珠,看着他那双满是担忧却异常坚定的眼睛,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酸楚,有欣慰,更有一股被逼到绝境的韧劲。她不能倒下,为了晓输,为了肚子里的三个孩子,为了那个或许还活着的坤愚。
她咬着牙,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浸湿了鬓角的碎发,睫毛上凝着的水珠摇摇欲坠。她想起忘夫坡的血壤,想起那些埋在土里的“坤”字木片,想起坤愚教她的卦理:“坤卦六断,是包容,是承载,是不管遇到多大的难,都能扛起来的韧劲。”她深吸一口气,攥紧拳头,顺着那股暖流的指引,咬牙往下沉——像桑根扎进土里,像坤卦承载万物。
阵痛一波波袭来,每一次都像是要把她推向死亡的边缘,她的意识在清醒与模糊之间反复拉扯,嘴里只剩下无意识的痛呼,眼泪和汗水混在一起,把衣襟浸得透湿。她不知道自己撑了多久,只知道每一次用力,都像是在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每一次啼哭的预兆,都像是黑暗中的一点光。
“哇——”
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结界,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三个哭声此起彼伏,像三枝刚冒芽的桑苗,带着蓬勃的生机,撞碎了产房里最后一丝沉闷与绝望。桑盼杜浑身一软,瘫倒在炕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虚脱和难以言喻的酸楚。
窗外的紫气突然暴涨,顺着门缝涌进来,缠在三个襁褓上,竟在襁褓外凝成了淡淡的卦象:第一个襁褓外是兑卦(?),银辉流转,带着股率真灵动的气;第二个是坤卦(?),褐光沉凝,沉稳厚重如血壤;第三个是乾卦(?),金光灼灼,刚健向上似惊雷。
晓输早已扑到床边,瞪大了眼睛看着三个皱巴巴的小家伙,脸上又哭又笑,嘴角沾着灶灰,像个小花猫:“娘!是三个弟弟!我有三个弟弟了!他们都好有劲儿!”
桑盼杜伸出颤抖的手,轻轻碰了碰第一个孩子的脸颊,这孩子哭声最烈,小拳头挥得有力,像只倔强的小兽。她喉咙发紧,泪水又一次涌了上来,轻声说:“就叫坤遏寅吧,遏是藏劲,寅是生猛,像兑卦一样率真不藏拙,言出必行。”
又碰了碰第二个孩子,他哭得最稳,小身子蜷缩着,像块沉稳的小石头。她柔声道:“叫坤玖,玖是石之美者,温润坚韧,合坤卦‘厚德载物’的性子,包容万物。”
最后一个孩子哭声清亮,眼睛还没睁开,却朝着光的方向蹭了蹭,带着股向上的劲。她眼底满是暖意,却也藏着化不开的思念:“叫坤陆,陆是脚踏实地,像乾卦一样刚健向上,一步一个脚印,守正不妄。”
她转头看向晓输,摸了摸他的头,指尖划过他后颈发亮的树叶疤:“晓输,你看这艮卦结界。”她指着地上依旧发亮的卦象,声音带着刚经历过生死的沙哑,“爹教你的‘止则止,行则行’,其实很简单——守护重要的人时,坚定不动摇,不慌不乱,就是艮卦的真谛。你今天用拙气摆成的结界,比任何复杂的卦象都管用,因为你心里装着守护,这就是最纯粹的卦力。”
晓输挠了挠头,笑得露出豁牙,小手轻轻碰了碰坤陆的襁褓:“娘,我懂了!艮卦就是像山一样,稳稳地守着自己想守的人,不管遇到啥情况,都不退缩!以后我还要用艮卦护着弟弟们,护着娘!”
窗外的雷声渐渐小了,阴河底传来的沉响也慢慢消散,唯有忘夫坡的血壤还在微微发烫,仿佛在呼应着这新生的活卦之力。桑盼杜望着身边的四个孩子,看着他们皱巴巴的小脸,感受着他们微弱却有力的心跳,突然觉得,所有的痛苦和孤独都有了意义。
坤愚,我把我们的孩子生下来了。他们很健康,像你一样,带着卦的灵气和韧劲。你到底在哪?你能不能回来看看我们?
她没说出口,只是把三个襁褓往身边挪了挪,紧紧护着,仿佛这样就能挡住所有的风雨和劫难。而远处的界缝处,暗云依旧翻滚,黑袍人的身影隐在雾中,手里的桑木杖拄在地上,杖顶的黑晶石泛着幽冷的光,死死盯着桑木房的方向,带着毫不掩饰的觊觎。那雾霭中,还藏着几道隐晦的气息,有阴寒,有犹豫,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守护之意——一场关乎三界、关乎活卦、关乎守护与坚守的劫难,才刚刚拉开序幕。
但桑盼杜不怕。她怀里有坤家的卦脉,身边有懂事的晓输,还有三个承载着乾、坤、兑三卦之力的活卦崽,更有坤愚教给她的道理——守正不妄,至善生光。哪怕前路漫漫,哪怕孤独无依,她也要带着孩子们活下去,等坤愚回来,等一场跨越阴阳的重逢。
惊蛰雷动,活卦降世。这忘夫坡的血壤上,终将长出跨越阴阳的希望,而这希望的根基,正是这份在孤独与剧痛中淬炼出的坚韧,与那份从未熄灭的、对爱的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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