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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州白府,遗物惊心(1931年秋)
白府藏书阁,是定州城乃至整个冀中平原都赫赫有名的私家藏书重地。三层木楼,飞檐斗拱,古意盎然。推开沉重的楠木大门,扑面而来的是混合着樟脑、陈墨与纸张的独特气息。高耸至顶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排列整齐的线装书卷、函套,泛着岁月沉淀的温润光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屏息的知识与历史的厚重感。
权世勋(幼子)第一次踏入这里,是随白映雪而来。他穿着整洁的细布学生装,小小的身影在浩瀚书海中显得微不足道,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却充满了惊叹与敬畏。白映雪步履从容,行走在书架间的水磨青砖地面上,脚步声在空旷的阁楼里发出轻微的回响。她今日来查阅几部前朝方志,权世勋则被允许在指定区域自行翻阅。
白映雪在二楼一处临窗的花梨木书案前坐下,摊开一部厚重的《保定府志》。权世勋则被旁边一架标注着“舆地兵略”的书格吸引。他踮起脚,好奇地抽出一本蓝色函套、书页泛黄的《纪效新书》(戚继光着)。书很沉,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走到离白映雪不远的一张小几旁坐下,轻轻翻开。
书页间,除了密密麻麻的练兵、阵法图文,还夹杂着一些前人阅读时留下的朱砂批注,笔迹遒劲有力。权世勋看得入神,指尖划过那些冰冷的文字和图示,仿佛能听到金戈铁马之声。翻到某一页时,一张夹在书页间、因年代久远而变得硬脆发黄的纸片飘然滑落。
他连忙弯腰拾起。纸片不大,上面没有文字,只画着几样东西的简图,笔法粗糙却透着一种战场上的实用感:一把带护手的短刀(类似戚家刀),一个圆形的、带凹痕的金属片(像怀表壳),还有一枚细长的、带底缘的金属壳(分明是弹壳!)。
权世勋的小手猛地一颤!
这图……这图上的东西……尤其是那枚弹壳的简图,与他日夜贴身佩戴、视若珍宝的父亲遗物——那枚舅公珍而重之交给他的、据说来自父亲遗体的驳壳枪弹壳*—何其相似!甚至那底缘的形状都分毫不差!
一股电流瞬间窜遍全身!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脖颈,那里空空如也——那枚弹壳被舅公郑重地收在一个小布袋里,藏在贴身处,平日里并不显露人前。但它的样子,早已深深刻入他的脑海!
父亲……父亲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白家的藏书阁里?夹在一本兵书里?
巨大的震惊和疑惑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幼小的心灵。他捏着那张脆弱的纸片,心脏怦怦直跳,小脸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他忍不住抬头看向不远处的白映雪。
白映雪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从书卷中抬起头,目光落在他手中那张纸片上,清冷的眸子里也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讶异。她放下手中的书,起身走了过来。
“大小姐……”权世勋连忙站起身,双手捧着那张纸片,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学生……学生无意中发现此物夹在书页中……”
白映雪伸出纤长的手指,接过那张纸片。她的指尖触碰到权世勋的手心,带着一丝凉意。她低头仔细看了看那张简图,尤其是那枚弹壳的图案,眼神变得深邃起来。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
“此图……应是当年一位曾在戚家军后裔营中效力过的先祖幕僚所留。他曾追随先祖转战南北,后来解甲归乡,在白府做了几年西席,喜好研究兵械战法。这图,或许是他随手所绘的心爱之物摹本。”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权世勋紧张的小脸上,“你……认得图上的东西?”
权世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舅公千叮万嘱,父亲遗物之事绝不可对外人提及,尤其是白府中人!可眼前这位大小姐,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洞穿人心。他该如何回答?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小脸憋得通红之际,藏书阁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管家王有禄那刻意拔高的、带着惶恐的嗓音:
“大小姐!大小姐!不好了!出大事了!”
脚步声快速逼近楼梯口。权世勋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纪效新书》合上,放回小几上。白映雪也微微蹙眉,将那张纸片不动声色地收入自己袖中,转身看向楼梯方向。
只见王有禄气喘吁吁地跑上二楼,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冷汗,也顾不得礼数了,急声道:“大小姐!奉天……奉天急电!*小日..本……动手了!昨晚炮轰北大营!占了沈阳城!九 月 十八……九一八事变(为读者明了)啊!”
“什么?!”饶是白映雪素来沉静,闻此惊天巨变,也不禁脸色骤变,霍然起身!手中的《保定府志》滑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权世勋更是如遭雷击!奉天!沈阳!那是父亲牺牲的地方!是舅公口中风雪弥漫的战场!如今……又被日.本人占了?!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莫名的、源自血脉的愤怒瞬间淹没了刚才发现图画的疑惑。他小小的拳头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二)山东,烽烟骤起(1931年秋)
山东农家小院,气氛肃杀。
院墙上新糊的黄泥还没干透,空气中弥漫着土腥味。权世勋(长子)赤裸着精壮的上身,汗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流淌,他正手持一柄磨得雪亮的开山刀,对着院中一个捆扎结实的稻草人,练习着舅父新教的劈、砍、撩、扫刀法。动作迅猛,刀风呼啸,带着一股狠厉的杀气。那枚驳壳枪弹壳依旧用红绳挂在胸前,随着他的动作剧烈晃动。
舅父蹲在屋檐下的阴影里,手里拿着一块油石,正“嚓嚓”地打磨着一把**厚背柴刀**。他的胳膊上还留着上次遇匪时的伤疤,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锐利和警惕。他时不时抬头,忧心忡忡地望向西南方向——那里是青岛的方向,也是日本海军经常出没的地方。
“勋儿!停一下!”舅父突然低喝一声,停下了磨刀的动作,侧耳倾听。
权世勋闻声收刀,抹了把汗,也凝神细听。远处,隐隐传来一种不同于往日、更加密集而沉闷的“轰隆”声,间或夹杂着尖锐的汽笛长鸣,像是……军舰的炮声和汽笛?!
“是青岛港!”舅父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狗日的小.日本!肯定又在搞演习!动静比以往大多了!”
就在这时,村口方向传来一阵骚动和哭喊声!紧接着,一个同村的汉子跌跌撞撞地跑进院子,满脸惊恐,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张……张大哥!不好了!老毛子(指东北流亡来的难民)……好多老毛子逃难过来了!他们说……说日本.人占了奉天!占了整个关外!烧杀抢掠……九一八啊!天塌了!”
如同晴天霹雳!
“轰”的一声,权世勋只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奉天!关外!那是父亲牺牲的地方!是舅父口中那个风雪弥漫、英雄倒下的地方!如今……被日本人占了?!
舅父更是如遭重锤,魁梧的身躯晃了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手中的柴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猛地抓住那报信汉子的肩膀,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声音嘶哑地咆哮:“你说什么?!奉天……奉天丢了?!日本人占了东三省?!”
“是……是啊!那些逃难的老毛子说的!火车都停了!到处是兵荒马乱!小日本见人就杀啊!”汉子带着哭腔喊道。
“爹……爹……”权世勋喃喃自语,胸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狂暴瞬间炸开!他仿佛看到父亲倒下的奉天城,如今插满了膏药旗,看到无数像父亲一样的中国人倒在日寇的铁蹄之下!他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双眼赤红,手中开山刀对着那个稻草人疯狂地劈砍下去!
“啊——!小.日本!我.操.你祖宗——!”
刀光如雪!草屑纷飞!
他仿佛不是在砍稻草人,而是在劈砍那些入侵的豺狼!每一刀都倾注着刻骨的仇恨和无尽的悲愤!那枚胸前的弹壳,在疯狂的劈砍中剧烈地跳动、碰撞,仿佛也发出了无声的怒吼!
舅父看着状若疯魔的外甥,又看看地上掉落的柴刀,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炮声和汽笛,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滔天的怒火交织着冲上头顶。他猛地弯腰,捡起地上那把磨得锋利的厚背柴刀,对着院中一棵碗口粗的枣树,狠狠劈了下去!
“咔嚓!”一声脆响!
碗口粗的树干竟被他一刀生生劈断!上半截树冠轰然倒地,激起漫天尘土!
“狗.日.的世道!狗.日.的日.本.鬼.子!”舅父拄着刀,胸膛剧烈起伏,对着苍天发出悲愤的怒吼,“忠儿!我的忠儿啊!你拼了命护住的城……护住的国……让这些畜生给糟蹋了啊——!”
他的吼声带着哭腔,在小小的农家院落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不甘。权世勋停下了疯狂的劈砍,拄着刀,大口喘着粗气,赤红的眼睛里泪水混合着汗水滚滚而下。他看着那棵被舅父一刀劈断的枣树,又摸向胸前那枚仿佛在发烫的弹壳。
奉天丢了。爹用命守的地方,被敌人占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国仇家恨,如同冰冷的铁水,浇铸在权世勋那颗被血与火淬炼过的心上。那枚染血的弹壳,此刻承载的不仅是父亲的勇烈,更是一个民族沦丧的屈辱和复仇的烈焰!
而在定州白府的藏书阁里,权世勋(幼子)同样被“九一八”的噩耗震得心神俱颤。他听着管家王有禄语无伦次地描述着奉天陷落、北大营被炸的消息,看着白映雪那张瞬间失色的、凝重如冰的脸庞,又想起袖中那张画着弹壳的纸片……
奉天!父亲牺牲的地方!那里有父亲的魂灵,也有他从未谋面、却血脉相连的兄长!
日本人……占了哪里?
一股冰冷的寒意和同样炽热的愤怒,也在他幼小的心中升腾。他紧紧攥着小拳头,指甲同样掐进了肉里。那枚尚未谋面、却已在他想象中无比清晰的弹壳,仿佛也在他心头发出了无声的悲鸣。
藏书阁的墨香,掩盖不住窗外骤然紧张起来的空气。白映雪迅速恢复了冷静,但眼神中的凝重和锐利前所未有。她快步走到窗边,推开雕花的木窗,望向北方——那是奉天的方向。
“王管事,”她的声音冰冷而果决,“立刻备车!我要去见父亲!传令下去,府中戒严,所有粮仓、货栈清点封存!着人速去打探北边确切消息!还有……通知族学,即日起,加授《左传·国殇》与戚南塘(戚继光)《止止堂集》!”
她有条不紊地下达着指令,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权世勋站在她身后,看着大小姐挺直的背影在窗前的光晕中勾勒出坚毅的轮廓,听着她沉稳有力的声音,心中那初生的愤怒和迷茫,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凝聚的方向。
他低头,看着自己紧握的、微微颤抖的小拳头,又抬头望向北方那看不见的烽烟。那枚存在于图画和想象中的弹壳,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与一个宏大而惨烈的现实连接在一起。墨染的史鉴里,那些关于国破家亡、英雄奋起的篇章,不再是遥远的文字,而是扑面而来的血雨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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