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羽在擂台之上已连续奋战四局。继首战那位高水平学子后，她又依次战胜了两名棋风稳健、擅长防守的中级水平学子，以及一位棋路刁钻、攻势凌厉的初学者。后面这三人的棋力虽与第一位有些差距，但各有特色，或稳扎稳打，筑起铜墙铁壁；或锋芒毕露，招招力求搏杀。蓝羽每一局都赢得不算轻松，需得全神贯注，因势利导，相较于第一局那精妙复杂的陷阱格局，虽策略难度稍低，但对心力的消耗却是持续不断的。车轮战之下，对手的实力或许在依次递减，但她自身的精力也在飞速流逝，额间已见细汗，面色也透出些许疲惫。
当最后一枚棋子落下，裁定胜局的那一刻，蓝羽一直紧绷的心神才彻底松弛下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畅快感与成就感油然而生，清晰地映在她明亮的眼眸和微微上扬的唇角。这种全力以赴、不必藏拙、目标明确地完成一件事所带来的酣畅淋漓，她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纵然疲惫，却精神亢奋。
此次棋友会的擂台赛，重在交流切磋，并未设置具体的奖项与名次。然而，蓝羽凭借其连续守擂成功，以及在与不同风格对手交锋中所展现出的强大适应能力、精准的判断力和主导棋局走向的控场力，其“棋艺精湛”的名声，已在不经意间于麓山书院学子中传开。大家有目共睹，无论对手是坚守还是猛攻，最终似乎都会不知不觉地被引入她的节奏，被她那看似随性实则步步为营的思路所影响乃至牵制，一旦陷入其中，再想夺回主动权便是难上加难。
擂台赛结束，沈院长做最后陈词时，对蓝羽今日的表现给予了高度评价，他捻须赞道：“北定县主虽为闺阁女子，然观其棋局，运筹帷幄，机变百出，既有临阵对决之急智，亦不乏纵观全局之大气，实乃巾帼不让须眉！县主虽非我麓山正式学子，但身为文锡兄之关门弟子，亦算我书院半个门生。望县主日后继续勤勉精进，莫负文锡兄一番栽培苦心。”
赛事既毕，蓝羽便径直走向陈文锡先生。陈先生看着她，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欣慰与自豪。今日蓝羽的表现堪称惊艳，不仅让他在一众老友面前挣足了颜面，更重要的是，他亲眼见证了这个素来习惯隐藏锋芒的弟子，终于能够无所顾忌地展露其才华与智慧，这比他得到多少赞誉都更令他开怀。他深知蓝羽回京后的处境，因女子身份，又无强硬依靠，多数时间只能困于府邸，即便外出也时常收敛光芒，今日这般纵情挥洒，实属难得。
“羽儿，”陈先生迎上前，声音温和而充满力量，“今日这一战，可还痛快？”
蓝羽想起早晨自己还曾犹豫是否要全力以赴，此刻却是笑靥如花，那笑容发自肺腑，直达眼底，带着前所未有的明亮与轻松：“先生，甚是痛快！可以心无旁骛，只管这方寸棋盘，黑白纵横，这种感觉……弟子心中甚是欢喜！”
陈文锡闻言，不由想起初次见面时，这个眼神倔强又带着一丝迷惘的少女曾对他说：“弟子想在这方寸棋盘之上，能做一个执棋者。” 他心中感慨，温声道：“羽儿，今日你在棋盘之上，便是一位出色的执棋者。”
蓝羽没料到先生还记得自己当初的话语，心下顿时涌起一股暖流，感动莫名。她敛衽一礼，言辞恳切：“学生多谢先生！是先生不吝赐教，授予学生知识，更是先生给予学生机会与鼓励，学生方能体会到对弈之乐，亦能结识如此多优秀的师兄与同道。今日对弈虽有输赢，但每一位对手皆心胸豁达，败而不馁，谦谦君子之风令人敬佩。能与他们对弈，学生身心俱悦。”
陈先生听她如此说，知她不仅棋艺精进，心性亦更加开阔豁达，更是老怀安慰，连连点头，笑容满面：“好，好！你能开心，能有所得，为师便最高兴！”
嘉宾席本就不大，师徒二人这番充满真情实感的对话，自然清晰地传入了周遭众人的耳中。站在不远处的林文轩，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看见蓝羽说话时那毫无负担的轻松语气，那畅所欲言的坦然，那甜美真诚、梨涡浅现的笑容，以及她望向陈先生时眼中那份毫不作伪的感激与敬爱……这一切，都与他以往接触的那个带着面具、心思难测的“蓝羽”截然不同。萧景玄说他“不了解她”，此刻，他竟无法反驳。他以往所见，或许真的只是她想让他看到的一面而已。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离他不远的萧景玄。只见萧景玄亦正注视着蓝羽，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除了惯有的冷峻，竟也清晰地映出一抹未曾掩饰的惊艳与……一丝与他类似的讶异？林文轩心中蓦然一动：萧景玄早上那番话语，听起来对她知之甚深，可为何此刻他的眼神中，也会流露出这般陌生的惊喜？难道……他所了解的那个蓝羽，也并非全貌？甚至，也可能只是另一层更精致的伪装？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藤蔓般在他心中悄然蔓延开来。
萧景玄静立原地，玄色衣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可那份惯有的冷峻此刻却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凿开了一道裂隙。
是讶异。
他确实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蓝羽。
记忆深处，上一次见她露出近乎纯粹的笑容，还是在北漠那个寒风凛冽的除夕夜。冰灯莹莹，映着她眼底释然的光，那是手刃仇敌、挣脱部分枷锁后的轻松。可眼前的笑，截然不同。那眉梢眼角的飞扬，那梨涡里盛满的畅快，那周身散发出的、毫无阴霾的松弛与鲜活，是他在北漠不曾见过的。
这分明……就是他当初希望她回到京城后，能拥有的模样。不必卷入这朝堂之争，不必时刻警惕暗处的刀剑，可以灵动，可以鲜明，可以如寻常贵女般，因一场棋局的胜利而真心欢愉。
可为何，胸腔里那颗惯于冷静自持的心，会泛起一丝陌生的、沉甸甸的慌？
他看着她与陈文锡言笑晏晏，那般自然而亲昵。看着她与周围学子拱手交谈，眼神清亮，举止从容。她似乎在这不到一年的时光里，悄然织就了一张属于她自己的网，网罗了可以信赖的师长，可以畅谈的朋友。
而他，却被隔绝在这张网之外。
一种名为“错过”的情绪，如同细密的蚁群，悄然啃噬着他。他错过了她棋艺的突飞猛进，错过了她如何在京城立足、与人交往，也错过了……她此刻这般鲜活神态是如何一点点养成的。
他一直以为，自己了解她。了解她在北漠战场上的冷静狠决，了解她面对困境时的坚韧隐忍，了解她骨子里那份不输男子的杀伐果断。他以为那是她的本性，是经历淬炼出的核心。
可此刻，这畅快淋漓的笑容，这与师长挚友相处时的全然放松，都在无声地告诉他——他所以为的“了解”，或许仅仅是她愿意展示给他看的一面，是特定环境下的生存姿态，而非全部。
那个真实的、会因简单胜利而开怀、会真心依赖师长、会在适宜环境中绽放光彩的蓝羽，他似乎……从未真正触碰过。
这份认知，比任何战场上的强敌都更让他感到一种失控的心慌。他发现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掌控着关于她的一切，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然长成了他既期望又陌生的模样。
萧景玄深邃的目光依旧落在蓝羽身上，只是那眸底深处，翻涌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波澜。他原本以为将她纳入羽翼之下便是守护，此刻却骤然惊觉，他或许连她真正需要何种守护，都未曾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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