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没有抬头,只是维持着叩首的姿势,直到那双绣着金凤的软履彻底消失在殿门后的阴影里,才慢慢直起腰。
膝盖在冷硬的金砖上跪久了,针扎似的疼。
她没急着起来,而是就势坐在脚后跟上,揉了揉发僵的小腿。
大殿空荡,那句“我允不允许”的回音似乎还盘旋在梁柱上。
“允许?”惊蛰嗤笑一声,声音极轻,像是自嘲。
在这吃人的皇宫里,若是事事都等着“允许”,骨头渣子早烂没了。
第三日,通政司的卷宗库。
窗外又飘起了细雨,惊蛰手里捧着一碗凉透的羊油茶,油花结了一层白腻的壳。
她并不嫌弃,仰头灌了一口,目光落在刚调来的太医院轮值录上。
不对劲。
手指在泛黄的纸页上划过,停在“事发前夜”那一栏。
崔明礼当晚不在值,也没有告假,整个人像是凭空蒸发了两个时辰。
依照这小子的胆色,没人撑腰,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夜闯内廷。
“去查尚药局的废纸篓,尤其是负责焚化过时药方的那个火盆。”惊蛰放下茶碗,对空无一人的角落低语,“我要那里的灰。”
半个时辰后,一个满身炭灰味的小黄门悄无声息地进来,从袖口抖落几片还没烧透的残页。
惊蛰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拼凑着那些焦黑的碎片。
“宁神散……加减方……左相府令……”
几个断续的字眼像毒蛇一样钻进视线。
果然,裴元昭这只老狐狸,连给亲儿子下毒都要亲自把控剂量,既要让他病得看起来像真的一样,又不能真把人弄死了。
惊蛰盯着那几片碎纸看了许久,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封存上报。
她找来一只漆匣,将残页随意地装进去,甚至没有上锁,就那么大剌剌地摆在卧房最显眼的妆台之上。
饵撒下去了,就看谁来咬。
刚做完这一切,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碎步声。
“大人!”一名负责外围盯梢的影卒压低声音,“司天监那边出事了。那个叫阿月的宫女,在送茶途中突然吞了半截发簪,正被人抬往暴室。”
惊蛰眼皮都没抬,拿着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镊子上的炭灰:“为何?”
“巡查内侍拦了她的路,搜身。她把发簪折了,一半吞进肚子,另一半……我看过了,那是藏东西用的空心簪。”
惊蛰的手顿了一下。
阿月手里有东西,而且是拼了命也要送出来的东西。
“人死了吗?”
“没,太医说是划伤了喉咙,命大。”
“那就不用管。”惊蛰把帕子扔进水盆,水面上荡开一圈黑色的涟漪,“她既然敢吞金,就是不想让人搜出来。我现在去救,反而坐实了她身上有鬼。”
她转身走向书案,提笔写下一道折子,字迹锋利如刀。
既然阿月那边已经惊了蛇,那就得在另一头放把火,把这浑水搅得更浑。
入夜,明光殿偏殿。
武曌正在批阅奏章,朱笔悬在半空,听完惊蛰的汇报,眼底闪过一丝玩味:“你要再试崔明礼?他不是已经为了活命,在大堂上指证裴承业了吗?”
“指证是逼出来的,未必是真心。”惊蛰垂着眼,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今晚吃什么,“只有把他逼到绝路,让他觉得臣是个过河拆桥的小人,他才会为了活命,死心塌地地去咬裴家那块肉。”
武曌手中的朱笔落下,在奏折上画了一个鲜红的圈。
“准。”
半个时辰后,京城崔宅。
原本寂静的巷弄被粗暴的砸门声撕裂。
惊蛰一身黑色劲装,手里提着还在滴水的横刀,一脚踹开了崔家摇摇欲坠的木门。
“搜!”
几名禁军如狼似虎地冲进去,翻箱倒柜的声音混杂着妇人的尖叫声瞬间炸响。
不过片刻,一包用油纸裹着的白色粉末被扔到了院子中央。
“砒霜?”惊蛰用刀尖挑开纸包,冷冷地瞥了一眼被按在泥地里的崔母,“崔医官好手段,在其位不谋其政,私藏剧毒,这是要谋害哪位贵人?”
“冤枉!那是耗子药!那是耗子药啊!”崔母哭得嘶声力竭。
“带走。”惊蛰根本不听辩解,转身就走,“去诏狱告诉崔明礼,想要他娘活着出来,就让他自己想清楚,他到底是谁的狗。”
这一夜,大雨滂沱。
崔明礼疯了一样从诏狱冲出来,连鞋跑丢了一只都顾不上。
他跪在宫门前的泥水里,把头磕得砰砰作响,求见那个让他去当“证人”的女煞星。
惊蛰撑着伞出来时,崔明礼像条落水狗一样扑上来抓她的裤脚。
“大人!您答应过我的!只要我指证裴公子,您就保我家平安!您不能言而无信!”
惊蛰一脚将他踢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像在看一坨垃圾:“我只答应保你一命,没说保你全家。你若真清白,就该知道怎么活。”
说完,她留给崔明礼一个绝情的背影,伞沿遮住了嘴角那一抹极冷的弧度。
去吧。
去恨我吧。
恨意才是这世上最好的投名状。
一个时辰后,城西一处不起眼的酒肆后院。
惊蛰伏在湿滑的屋脊上,透过瓦片的缝隙,看着下方灯火通明的雅间。
崔明礼跪在地上,浑身湿透,手里捧着一份墨迹未干的书信草稿,正对着坐在主位上的锦衣青年痛哭流涕。
那青年正是裴元昭的亲侄子,裴承训。
“裴公子!那女人疯了!她抓了我娘,还要拿我去顶罪!这是她栽赃陷害的证据,我都写下来了!只要裴相肯救我娘,我愿意出庭翻供!”
裴承训捻着手里的玉扳指,目光阴鸷地在崔明礼身上扫了两圈:“你个下九流的医官,凭什么让我信你?”
“凭我有用!”
崔明礼突然从地上爬起来,抓起桌上的一壶烈酒,猛地灌了一口,然后“哗啦”一声打翻了桌上的药盏。
酒液混合着药渣在桌面上流淌。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蘸着酒水在桌面上飞快地画出一道道复杂的脉络图。
“宁神散遇酒则行气,七日一剂,毒素积于肝经;若加三分朱砂,三年成疾,必现目赤、惊悸之症!”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裴承训身后的老府医,“你可以问他,我说得对不对!”
那老府医凑近看了看桌上的图,脸色骤变,对着裴承训点了点头:“公子,此人对药理毒性的推演……堪称鬼才。”
裴承训笑了。
他从腰间解下一块腰牌,扔到了满是酒渍的桌上:“既是鬼才,死了可惜。从今往后,你就是我裴家在太医院的眼睛。”
屋顶上,惊蛰无声地合上瓦片。
戏演完了,该收场了。
回宫的路上经过冷宫,雨停了,空气里带着一股土腥气。
惊蛰走得很慢,路过那堵斑驳的高墙时,脚步忽然顿住。
墙根下的枯草丛里,隐约传来一声压抑的咳嗽。
“我知道你是谁……”那声音很轻,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脆,却又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你也知道我是谁。”
是阿月。
那个为了送出一份情报,敢把簪子吞进肚子里的姑娘。
惊蛰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回头。
她只是从袖中摸出一枚铜牌——那是她前世做卧底时习惯带在身边的护身符,上面刻着一个早已无人知晓的“沈”字。
手腕微动,铜牌划过一道弧线,落入墙内的黑暗中,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墙内沉默了许久。
接着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像是有人捡起了那个牌子,指尖在上面摩挲了很久,很久。
然后,是纸张被撕碎的声音。
阿月原本准备写给武曌的第二封密信,就这样变成了碎屑,散落在泥土里。
她不需要向高高在上的女帝摇尾乞怜了。
在这烂透了的泥潭里,她找到了那个愿意在黑暗中递给她一根绳子的人。
惊蛰紧了紧身上的蓑衣,大步离去。
回到诏狱司,她叫来心腹夜枭,指着地图上那条已经被废弃了十年的西侧废道,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传令下去,诏狱西道年久失修,即日起奉旨整修,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她用指尖点了点那个位置,
“把那里的锁,给我换成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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