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元年，春，长安西市。
人流如织，喧嚣鼎沸。经过几年深山老林的寂静，眼前的繁华让蒋氏和幺妹有些无所适从，紧紧跟在霍小栓身后。霍小栓虽也衣衫褴褛，面容带着风霜之色，但眼神沉静，不住地观察着市井百态，倾听商旅乡民的交谈，从中捕捉着天下的讯息。
他此行下山，目标明确——投效李世民。但他深知，以自己眼下这流民般的模样，直接叩响秦王府的大门，无异于自取其辱。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接触到权力核心的跳板。而机会，往往存在于这些看似杂乱的地方。
在一处售卖旧书和杂项的摊贩前，霍小栓停住了脚步。他的目光被几卷残缺的竹简吸引，上面依稀是前朝的地理图志。他蹲下身，小心地拂去灰尘，仔细辨认着上面的刻痕。
“老板，这几卷如何卖？”一个温和却带着几分清朗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霍小栓抬头，见一位身着青色常服、年约四五十岁、气质儒雅文士模样的人也正在看那些竹简。此人虽衣着不算华丽，但料子精细，步履从容，身后远远跟着两个看似随从的健仆，绝非寻常百姓。
摊主见来了像样的主顾，连忙堆笑：“哎呦，这位先生好眼力！这可是前朝旧物，虽有些残破，但……”
那文士笑了笑，似乎对摊主的吹嘘不以为意，反而将目光投向了同样在查看竹简的霍小栓，见他虽蓬头垢面，但观察竹简的眼神专注而专业，不由闪过一丝讶异。
“小兄弟也对此物感兴趣？”文士主动开口，语气平和，并无轻视。
霍小栓心中一动，知道机会可能来了。他放下竹简，拱手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道：“回先生，略感兴趣。此乃前朝《区域图志》残卷，所载乃山南道部分州县地理，可惜残缺太甚，尤其是这沮水、漳水流域，标注多有谬误。”
文士闻言，兴趣更浓：“哦？小兄弟竟能辨识此物，还知其中谬误？你可知此地如今归属、情势如何？”
霍小栓知道这是在考较自己。他深吸一口气，将这几年在山中通过逃难者、零星行商以及自己结合前世记忆分析出的情报娓娓道来：“此地现应属陛下麾下，然去岁曾有乱军流窜，虽已平定，但民生凋敝，山道阻塞。若要恢复此地生机，首要在于疏通漳水故道，重修通往房陵的官道。此外，此地多山，易藏宵小，当招募乡勇，以保境安民……”
他条理清晰，不仅指出地理问题，更引申到当下的治理之策，所言虽简，却切中要害。
文士越听越是惊异，眼前这少年郎，见识谈吐，与他的外表形成了天壤之别。他抚须沉吟片刻，问道：“听小兄弟口音，不似关中人，不知何以流落至此？又何以知晓这些地理军政之事？”
霍小栓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再次躬身，语气诚恳：“草民霍小栓，本籍河北，因隋末战乱，家破人亡，不得已携母妹避入深山，苟全性命。至于这些粗浅之见，不过是于山野之中，观天时，察地利，听人流言，胡思乱想而来，让先生见笑了。”
“观天时，察地利，听人流言……”文士重复了一遍，眼中赞赏之色更浓，“能于乱世存活，已是不易。更能于困顿中不忘思索天下事，小兄弟非常人也。老夫刘文静，现于秦王府下效力。”
霍小栓心中剧震，面上却尽力保持平静。刘文静！这可是李渊太原起兵的核心谋臣之一，唐朝的开国元勋，如今正是李世民身边的重要臂助！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强压激动，再次深深一揖：“原来是刘公！草民久仰大名！”
刘文静微笑着虚扶一下：“不必多礼。小兄弟方才一席话，颇有见地。不如来舍下，你我饮酒详谈如何？”
霍小栓心思电转，施礼道:“小子山野村夫，粗质鄙陋，如何能与刘公探讨国事？”刘文静摆手道:“小兄弟腹隐良谋，不必多礼。走走走，我家便在前面不远处，你我边吃边聊”
霍小栓抱拳道:“既如此，那便叨扰了。”言罢，搀扶母亲小妹前往刘府。进入府中，早有仆役带领三人洗漱清洁。蒋氏与幺妹上堂施礼拜谢，刘文静摆了摆手，便叫丫鬟请二人下堂歇息。过不多时，霍小栓洗漱完毕上堂拜见。刘文静笑道:“小郎君不必多礼，适才市井之中片言相询，已知小兄弟胸有沟壑，藏百万雄兵。老夫到要请教，不知你对这天下大势，如何看待？”
这是在进一步的考较了，也是决定能否获得引荐的关键。霍小栓心念电转，知道不能全盘托出胸中谋略，需要选择一个当前最紧要、最能打动对方的切入点。
他略作思索，沉声道：“刘公垂询，草民斗胆妄言。如今天下，陛下已定鼎关中，秦王殿下横扫群雄，表面看海内渐平，然隐患犹在。首要之敌，非是残据一隅的萧铣、辅公祏，而是北方的突厥！突厥趁中原丧乱，坐收渔利，扶持梁师都等辈，其志非小，所谋甚大。若不早图，必成心腹大患！”
他观察着刘文静的神色，继续道：“然突厥势大，骑兵犀利，不可力敌。当效仿战国连横之策，远交近攻。可遣使联络西突厥统叶护可汗，或许以财帛，或分化其与颉利关系。同时，对梁师都等辈，可施以反间，令其与突厥相互猜忌。对内，则需全力恢复关中、河东民生，积蓄粮草，精练士卒，尤其需加强骑兵，待其内乱或天时有变，方可一举而定北疆！”
这番话，直接点出了当前李唐政权最大的外部威胁和战略方向，与历史上李世民后来采取的策略不谋而合。刘文静听得目光炯炯，他身为高层谋士，自然深知突厥之患，但从一个看似山野流民的少年口中听到如此清晰且有操作性的方略，还是让他大为震动。
“好！好一个‘远交近攻’，‘积蓄粮草，精练士卒’！”刘文静抚掌赞叹，“小兄弟真乃璞玉浑金，埋没草莽实在可惜！”他看了看霍小栓身后的蒋氏和幺妹，心中已有了决断。
“若蒙小兄弟不弃，可否今夜在府中歇息？老夫愿为引荐，秦王殿下求贤若渴，定会对小兄弟青睐有加！”
霍小栓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他知道，通往权力核心的道路，已然在刘文静的引领下，向他敞开了第一道门。他再次躬身，语气沉稳而坚定：“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多谢刘公知遇之恩！”
次日，秦王府，书房。
沐浴更衣，剪去乱发的霍小栓，虽面容仍带风霜之色，衣衫也只是普通的青色布衣，但整个人气质已截然不同。眼神清亮，举止沉稳，立在堂下，自有一番渊渟岳峙的气度。
刘文静含笑引荐：“殿下，此即臣昨日所言，见识不凡的霍小栓，霍郎君。”
李世民端坐于主位，目光如炬，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昨日刘文静已将此子于市井之中的不凡言论告知于他，此刻亲眼所见，更觉此子虽年少，眉宇间却无半分怯懦，沉静得如同深潭。
“不必多礼，看座。”李世民声音平和，却自带威仪，“听文静言，你于山野之间，竟能洞悉天下大势？孤愿闻其详。”
霍小栓再拜坐下，心知这是决定命运的时刻。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迎上李世民探询的眼神，朗声开口，声音清晰而坚定，仿若当年隆中的诸葛孔明：
“秦王殿下垂询，草民不敢不尽言。如今天下，陛下受禅，定鼎长安，看似群雄俯首，海内渐安。然，”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危机暗伏，犹如积薪之下，岂可安卧？”
李世民身体微微前倾：“愿闻其详，危机何在？”
霍小栓伸出三根手指：“三大外患，两大内忧，此乃殿下与陛下之心腹疾也。”
“外患者三：”
“其一，突厥势大，控弦百万，雄踞北疆。颉利可汗野心勃勃，视中原为草场，扶持梁师都、苑君璋等辈，时时南下牧马，劫掠边民。此乃肘腋之患，燃眉之急！”
“其二，西陲未宁，吐谷浑、党项诸部，时叛时附，丝路阻塞，河西不稳。此乃疥癣之疾，然久拖不治，亦能伤身。”
“其三，东北余孽，高丽虽经前朝征伐，实力受损，然其据险而守，窥视辽西。此乃远虑之祸，若不早图，恐成后世大患。”
“内忧者二：”
“其一，山东士族，关陇门阀，盘根错节，把持仕途，常怀异心。前朝旧臣，各地豪强，未必真心归附。此乃腹心之疾，关乎国本。”
“其二，民生凋敝，人口锐减，田地荒芜，府库空虚。前隋穷兵黩武，耗尽民力，天下疲敝已极，若不能休养生息，恐生变乱。此乃根基之摇，社稷存亡所系。”
李世民目光灼灼，听得极其专注，这些隐患他自然知晓，但从一个少年口中如此系统、清晰地阐述出来，仍让他心中震动。他不动声色地问道：“既知病症，可有良方？”
霍小栓知道已引起对方重视，精神一振，开始阐述他的核心战略，声音愈发沉稳有力：
“草民愚见，殿下欲安天下，创不世之业，当行‘先固本，后拓外；先安内，后攘外’之策。可分三步战略：”
“第一步， 修内政，固根基（约三至五年）。”
“均田薄赋：请奏陛下，严格推行均田制，抑制兼并，轻徭薄赋，使民得以休养，恢复生产。民富则国强，此乃万世之基。”
“广开科举：打破门阀垄断，开科取士，不仅考经义，更设明算、明法、工巧等科，使天下寒门英才，尽为殿下所用。此既可收士心，亦可削弱门阀。”
“整顿吏治：严惩贪腐，精简机构，选用干吏，使政令畅通，吏治清明。”
“储粮练兵：于关中、河东等要地广设粮仓，积蓄军资。同时精练府兵，尤其需组建精锐骑兵，以抗突厥。”
“第二步， 平外患，定四方（约五至十年）。”
“北定突厥：此乃重中之重。当效仿汉武旧事，行‘远交近攻’之策。遣使联络西突厥统叶护可汗，分化其与颉利关系。对内，剿抚并用，先定梁师都等割据。待时机成熟，如突厥内乱或天灾，以精骑出塞，不求速胜，但求稳扎稳打，逐步削弱，终可犁庭扫穴！”
“西通西域：北患稍定，即可遣军西进，击吐谷浑，复通丝绸之路。设安西都护，扬威域外，断突厥右臂，亦可使商路繁荣，充实国库。”
“南抚百越，东定辽东：南方可遣良吏，施以王化。高丽之事，需待国力强盛，水陆并进，一举而定，永绝后患。”
“第三步， 开盛世，垂青史（十年之后）。”
“待内忧外患皆平，国力空前强盛，则可：
兴文教，修礼乐，定法典，昭天命；
劝农桑，励工商，通海路，富国民；
纳谏如流，任贤用能，使天下英才，尽归殿下驱策。”
霍小栓说到最后，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望向李世民，目光灼灼：“届时，殿下之功业，将远超秦皇汉武。非惟平定天下，更在开创 大唐盛世 ！使大唐威加海内，四夷宾服，成就不朽伟名，青史之上，可与日月同辉！”
一番话语，如惊涛拍岸，层层递进，勾勒出一幅清晰无比、气势磅礴的帝国崛起蓝图。从眼前的困境到长远的规划，从内政到军事，从权谋到王道，几乎囊括了立国创业的所有核心要素。
书房内一片寂静。刘文静早已听得心潮澎湃，抚须的手微微颤抖。
李世民缓缓站起身，他英武的脸上先是震惊，继而化为无比的兴奋与激赏。他大步走到霍小栓面前，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力道之大，让霍小栓都感到有些生疼。
“好！好一个‘先固本，后拓外’！好一个‘大唐盛世’！好一个‘日月同辉’！”李世民连说三个“好”字，眼中闪烁着遇到稀世珍宝的光芒，“孤得小栓，如高祖得子房，光武遇邓禹！何愁天下不定，大业不成？！”
他拉着霍小栓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侧，语气热切：“今日之谈，方是开始！这安邦定国之策，你我当细细推演，使其一一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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