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一下，风云骤起。
户部与皇城司组成的联合查账组，当天下午便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海事监衙门和金福商会总号。
为首的是一位户部精于算学的老郎中，姓孙，以及一位以冷面无情着称的皇城司副指挥使，姓雷。
两人身后跟着数十名账房老吏和皇城司探员，阵势颇大，引得周遭行人纷纷侧目，窃窃私语。
消息灵通者，早已知道这是朝中大佬要对如日中天的林府下手了。
不少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想看看这位林府主，这次要如何度过难关。
高望作为海事监监正，自然是首要被询问的对象。
他心中也是七上八下，虽知林府做事向来周密，但如此大规模的官方彻查，万一真被找出什么纰漏，他这个监正也难逃干系。
他一面陪着笑脸接待孙郎中和雷指挥使，一面暗中派人速速通知林府。
“孙大人，雷大人，二位奉旨查案，辛苦辛苦。”
高望亲自奉茶，语气带着几分讨好。
“海事监草创，诸事繁杂，账目若有疏漏之处，还望二位大人多多担待，明察秋毫啊。”
孙郎中面无表情地接过茶盏，放在一旁，直接进入正题。
“高公公，闲话少叙。还请将海事监自成立以来，所有与海贸、异族交往相关的账册、文书、契约，全部调出，供我等查验。”
“是是是，早已备好，早已备好。”
高望连忙引着众人来到一间早已清空的大堂。
只见堂内，数十口大木箱整齐排列，箱盖敞开，里面分门别类地堆满了账册和文书。
每一箱都贴着清晰的标签：“海事监日常开支”、“青木大陆远航收支”、“鲛人贸易往来”、“舰船建造维护”、“人员薪饷发放” ……林林总总，细致无比。
孙郎中和雷指挥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惊讶。
他们查过不少贪腐大案，涉案者往往藏匿、销毁账目，或做得混乱不堪，企图蒙混过关。
像这般主动将全部账目整理得如此清晰、完备的，实属罕见。
“查！”
雷指挥使冷声下令。
数十名账房老吏立刻上前，两人一组，搬出账册，开始埋头核对。
算盘珠的噼啪声，瞬间响彻整个大堂。
孙郎中亲自坐镇，随手拿起一本“青木大陆远航收支”的总账，仔细翻阅起来。
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这本总账，记录得实在是太清晰了。
收入方面：出售丝绸、瓷器、茶叶、少量丹药的所得，每一笔都列明了交易对象、数量、单价、总价，甚至附有部分重要交易的契约副本。
支出方面：船只建造与维修费用、船员薪饷与抚恤、采购货物成本、沿途补给、上缴国库及海事监的税赋与管理费……每一项都巨细无遗，有据可查。
甚至连途中遭遇“海盗”与风暴造成的损失、抚恤金发放名单和金额，都记录得一清二楚。
总账之后，还有对应的明细账、分类账，以及相关的原始凭证。
所有数据环环相扣，严丝合缝。
孙郎中不信邪，又连续抽查了几本其他类别的账册。
“鲛人贸易往来”账册，记录了用哪些物资交换了哪些深海奇珍，数量、品质、估价，清清楚楚。
甚至还有几次小型交易，因为对方提供的货物品质略有瑕疵，经手人还特意在账册备注中写明，并进行了相应的折价处理。
严谨得令人发指！
另一边，皇城司的探员们则在雷指挥使的带领下，重点核查文书和契约。
与碧波王朝官方签订的贸易协议副本，条款清晰，印章俱全。
与鲛人使团往来接待的记录，甚至包括馈赠礼品的清单，都记录在案。
所有文书格式规范，用语准确，看不出任何违规越矩之处。
时间一天天过去。
查账组从最初的斗志昂扬，渐渐变得沉默，继而有些烦躁，最后甚至有些……麻木。
他们就像面对着一座用最坚硬的岩石砌成、毫无缝隙的堡垒，无论从哪个方向、用何种工具敲打，都找不到任何突破口。
孙郎中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账册，心中第一次对一个“商贾”生出了一丝佩服。
这账目，做得太漂亮了！
漂亮到让他这个查了半辈子账的老手，都挑不出任何毛病。
不仅没有贪污的痕迹，反而处处显露出高效、规范与守法。
甚至，因为林府商会的运作，带动了望海城乃至周边地区的商业活力，使得相关行业的税收都有明显增长。
这查到最后，岂不是反而证明了林府有功无过？
雷指挥使的脸色也越来越冷。
他擅长的是刑讯逼供、追踪缉拿，面对这种无懈可击的文书账目，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期间，柳丞相和王侍郎等人，也多次派人或以关心公务为名，前来打探消息。
得到的回复，却让他们一次比一次失望。
“账目清晰，暂无发现。”
“还在核查，未有异常。”
“一切……符合规制。”
这些话传到柳丞相耳中，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怎么可能！那么大笔的流水，怎么可能一点问题都没有！”
“一定是他们做得太隐蔽！继续查！给我往深里挖！”
然而，任凭查账组如何吹毛求疵，甚至试图从一些模棱两可的日常开支中寻找破绽。
都被萧何事先准备的、无懈可击的说明和凭证，给挡了回来。
比如，一笔用于“特殊情报采购”的支出，后面就附有陈平（以匿名方式）批准的内部流程单，以及获取情报后带来的实际效益说明（如规避了某处航线风险），完全符合海事监为保障航行安全而设立的章程。
半个月后。
孙郎中和雷指挥使带着厚厚的核查报告，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尴尬，进宫复命。
御书房内。
宇文曜仔细翻阅着那份结论性的报告。
报告详细罗列了核查过程、抽取的样本、核对的凭证，最终的结论只有简短的几句话：
“……经查，海事监及金福商会相关账目清晰，收支相符，各项交易均在海事监章程及云煌律法框架内进行，未发现林婉儿有僭越、贪渎之行。”
“……其账目管理之规范、效率之高，远超同级衙署与商会。”
“……与鲛人、碧波王朝之交往，文书齐全，程序合规，未发现有损国格、利益之处。”
皇帝放下报告，良久没有说话。
他看向下方垂手而立的孙、雷二人。
“二位爱卿，辛苦了。依你们看，这账目，可有作伪的可能？”
孙郎中苦笑一声，躬身道：
“回陛下，臣等调动了部中最好的账房，日夜核查，交叉比对。其账目体系完整，勾稽关系严密，凭证链齐全。若要作伪到如此天衣无缝之境……非旷世之才不能为，且所需耗费之精力，远超贪墨所得，得不偿失。”
雷指挥使也闷声道：
“陛下，文书方面，臣也未找到任何破绽。所有往来，皆留痕存档，合乎规矩。”
宇文曜挥了挥手，让二人退下。
他独自坐在御案后，手指轻轻敲打着那份报告，眼神深邃难明。
他当然知道柳家等人在背后推动此事。
查账的结果，既在他意料之外，又在他意料之中。
林婉儿和她背后的人，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这份完美到极致的账目，不仅洗刷了他们的嫌疑，反而像是在无声地炫耀着他们的能力与严谨。
这是一次失败的攻击。
却也是一次成功的示威。
“萧何……”
皇帝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这是林府那位鲜少露面，却掌管着内政与财务的核心幕僚。
“真乃王佐之才也。”
他心中对林府的忌惮，非但没有因为这次查账而减轻，反而更深了。
能臣可用，但若不能完全掌控，便是心腹大患。
这次查账，就像一阵风，吹过了林府这棵大树。
树身晃了晃，几片无关紧要的叶子落下，根基却愈发显得牢固。
消息传出，朝野哗然。
那些等着看林府笑话的人，目瞪口呆。
那些中立观望者，心中对林府的评价，悄然提升。
柳丞相府内，传来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
而林府之中，依旧是一片平静。
萧何坐在他的账房里，拨弄着算盘，神色如常，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陈平则开始着手整理，那些在查账期间，上蹿下跳最为厉害之人的名单。
第一波攻击，被完美化解。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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