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三月，李自成的起义军攻破北京城。大明王朝二百七十六年的江山，在这一天摇摇欲坠。
城里乱成一团。火光冲天，哭喊声、马蹄声、兵器相交的金铁声混成一片。富裕人家早就收拾细软逃了，留下的大多是穷苦百姓，或是那些以为改朝换代也碍不着自己过日子的老实人。
王老实就是其中一个。
他在西市胡同口摆了个小吃摊，卖些豆汁、焦圈和简单的面食。五十多岁的人了，无儿无女，老伴前年染病走了，就剩他一个人守着这个摊子过活。这天城门破时，他还在揉面，邻居家的二狗子慌慌张张跑过来告诉他：“王叔，别忙活了，闯贼打进来了！”
王老实抬头看了看天，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他慢吞吞地说：“打进来就打进来吧，谁当皇帝，老百姓不都得吃饭？”
“他们杀人！”二狗子急得直跺脚，“见人就砍，抢东西，烧房子！”
王老实这才停了手上的活，皱起眉头。他看了看自己这个简陋却赖以生存的小摊，叹了口气：“那又能逃到哪去呢？”
傍晚时分，起义军真的来了。一队穿着破旧棉甲、手持大刀长矛的士兵冲进胡同，挨家挨户砸门。王老实躲在小摊下面的空柜子里，透过缝隙往外看。他看见邻居张秀才被拖出家门，就因为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本《论语》，被起义军认为是“明朝的忠犬”，一刀砍下了头。鲜血喷在胡同的土墙上，那颗头滚到王老实的摊子前，眼睛还睁着，直勾勾地盯着他。
王老实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出声。
接下来的几天，北京城成了人间地狱。起义军以搜捕明朝余孽为名，到处抢劫、杀人、强奸。街上尸体横陈，野狗啃食着无人收拾的尸首。有些尸体被啃得面目全非，只剩半截身子。起初人们以为是野狗凶猛，后来才发现不对劲——那些尸体上的牙印，不像是狗留下的。
王老实已经三天没敢正式开摊了，只偷偷做些吃的，卖给附近不敢出门的邻居。这天傍晚，他正准备收摊，一个穿着破烂官服的人踉踉跄跄跑进胡同。王老实认得他，是礼部的小官周铭，以前偶尔会来他摊上吃碗面。
“周大人，您这是...”王老实赶紧扶住几乎跌倒的周铭。
周铭脸色惨白，官帽不知丢哪去了，头发散乱，眼神惊恐：“它们...它们不是狗...”
“什么不是狗？”王老实问。
“吃人的那些...我看见了...”周铭喘着粗气，“是猫，巨大的猫！站着走路的猫！”
王老实心里一沉，以为周铭吓疯了。他扶周铭坐下，盛了碗热豆汁给他。周铭双手发抖，豆汁洒了一半在身上。
“我真的看见了，”周铭喝了几口豆汁，稍微平静了些，“就在刚才，我从衙门废墟那边过来，看见一个黑影蹲在尸体旁。我以为是人，叫了一声，那东西转过头来——”周铭的手抖得更厉害了，“那是一张猫脸，绿眼睛，满嘴是血，却像人一样咧开嘴笑。它、它穿着人的衣服，还戴着顶破帽子...”
王老实背后发凉。他想起这些天听说的那些事：夜里有人敲门，开门却不见人影；婴儿莫名其妙失踪；还有李屠户说的，他亲眼看见一具尸体自己站起来走了...
“它朝我走过来，”周铭继续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幕，“像人一样站着走，尾巴在身后摇啊摇。它说...它说‘周大人，别来无恙’...”
“它会说话？”王老实惊愕。
“它认得我！”周铭几乎哭出来，“我不知道它是谁，但它认得我！然后它、它伸出爪子...那根本不是猫爪，是人的手，只是指甲又长又尖...”
周铭突然抓住王老实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老王，你快逃吧，它们不只吃死人，也开始吃活人了！它们恨我们！恨所有人！”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们平时对它们...”周铭话没说完，突然眼睛瞪大，盯着胡同口。
王老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里空无一人，只有傍晚的阴影越拉越长。
“它来了，”周铭猛地站起来，“我得走了，你也快躲起来！”
说完，他跌跌撞撞地跑向胡同另一端，很快消失在拐角处。
王老实心里发毛，赶紧收拾东西，把能藏的藏好，准备回屋里躲着。就在这时，他听见一声猫叫——不像平常听到的那种，这声音更低沉，更像...笑声。
他猛地转头，看见胡同口的墙头上，蹲坐着一只狸猫。普通的体型，花斑皮毛，在暮色中看不太清细节。王老实松了口气，看来周铭真是吓疯了，不过是只普通的野猫。
那狸猫又叫了一声，跳下墙头，向他走来。王老实这才注意到，它走路的姿态有些奇怪——不像猫那样四脚着地，而是后腿直立，前爪微抬，像人一样迈步。
王老实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狸猫越走越近，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黑暗中，它的眼睛发出绿光，嘴角似乎向上弯起，形成一个诡异的微笑。
“王老实的豆汁，是全北京城最好喝的。”狸猫开口说话了，声音尖细，却清晰可辨是人语！
王老实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狸猫笑得更开了，露出尖利的牙齿：“别怕，王老板，我是老顾客了。你以前常给我吃你剩下的鱼头，忘了么？”
王老实哆嗦着，说不出话。
“那时候我是真饿啊，”狸猫慢慢靠近，脚步轻盈得像在跳舞，“为了口吃的，不得不对你们人类摇尾乞怜。现在不一样了...”
它突然跃上王老实的小推车，尾巴高高竖起：“现在轮到你们害怕了，不是吗？李自成帮了我们大忙，他杀了那么多人，尸体堆满街道，怨气冲天...这种怨气是我们最好的养料。”
王老实终于挤出几个字：“你、你想干什么？”
狸猫歪着头，那姿态既像猫又像人，诡异得令人作呕：“告诉你一个秘密，王老板。我们猫族已经受够了被人类驱使、虐待的日子。现在时机到了，我们要反过来统治你们。不只是吃死人，也要吃活人；不只是吓唬你们，也要让你们尝尝为奴为畜的滋味。”
它跳下车，一步步逼近王老实：“就从你开始吧，王老板。你给我的那些鱼头，我一直记得...所以我会让你死得痛快些。”
王老实想跑，但身体不听使唤。狸猫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邪异的光芒，他感到一阵眩晕，然后失去了意识。
等他醒来时，已是深夜。他躺在自己的小屋里，毫发无伤。是做梦吗？他挣扎着爬起来，点亮油灯。昏暗的灯光下，一切如常。
然后他看见了——桌上放着一只死老鼠，摆得整整齐齐，像是供奉什么。老鼠脖子上系着一根红绳，打了个精致的结。
王老实倒吸一口冷气。这不是梦。
接下来的几天，北京城的恐怖升级了。不仅起义军在杀人，那些“东西”也开始肆无忌惮地活动。越来越多的人声称看见了会说话的猫，有的像狗那么大，有的则和人一样高。它们夜晚出没，捕食活人，把尸体拖到屋顶上吃掉，只留下残缺的肢体第二天被人发现。
更可怕的是，它们开始模仿人类。有人听见窗外有亲人呼唤，开门却看见一只巨猫扑上来；有孩子听见母亲叫自己，跟着声音走进黑暗的胡同，就此消失。
王老实再也没开过摊。他把自己关在家里，门窗紧闭，每晚都能听见屋顶上有脚步声，还有那种像笑声的猫叫。邻居们一个接一个消失。二狗子一家前天晚上还听见他们尖叫，第二天就静悄悄的，门虚掩着，里面血迹斑斑，空无一人。
这天晚上，王老实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家里能吃的东西都已耗尽，他决定冒险出去找点吃的。悄悄推开门，胡同里死一般寂静。月光惨白，照在空荡荡的街道上。
他蹑手蹑脚地走向胡同口，想到以前摆摊的地方看看有没有剩下的食物。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许多人在一起低语，又夹杂着猫叫。
循着声音，他悄悄摸到胡同拐角，探头望去。
眼前的景象让他差点叫出声来。
胡同尽头的一片空地上，聚集着数十只猫——不，应该说是猫形生物。它们大小不一，有的只有普通猫那么大，有的却像半大的孩子那么高。全都后腿直立，像人一样站着。它们围成一圈，中间燃着一堆篝火，火上烤着...王老实眯眼细看，差点吐出来——那是一条人腿。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这些猫都穿着人的衣服——破旧的官服、妇人的裙子、孩子的肚兜...各种服饰胡乱地套在它们身上，显得荒诞而恐怖。
一只特别大的狸猫站在圈子中央，它戴着一顶不知从哪来的官帽，身上套着一件破烂的红色官袍。王老实认出，那就是前几天晚上在他摊前出现的那只狸猫。
“同胞们！”狸猫精高声说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时候到了！人类的气数已尽！他们的皇帝上吊自尽，他们的军队自相残杀，他们的城市陷入火海！这是我们猫族崛起的时刻！”
猫群发出一阵兴奋的嘶叫。
“几百年来，我们被人类驱使、虐待、抛弃！他们高兴时把我们抱在怀里，不高兴时就把我们踢开！他们给我们取名字，把我们当成玩物！现在，轮到我们了！”
猫群更加激动，有的已经开始跳一种怪异的舞蹈，后腿站立，前爪挥舞。
狸猫精继续喊道：“李自成以为他是北京城的新主人？错了！我们才是！我们吃他们的肉，穿他们的衣服，住他们的房子！很快，我们就会学会他们的一切，取代他们！”
一只黑猫尖声说：“可是大王，还有些活人...”
狸猫精发出那种可怕的笑声：“让他们活着！让他们恐惧！让他们传播我们的故事！恐惧比刀剑更伤人，恐惧会让剩下的人类自相残杀，会让他们怀疑彼此——‘他是人还是猫变的？’”
猫群恍然大悟，发出赞同的叫声。
狸猫精突然压低声音：“而且，活人的恐惧...味道更好。死人的肉填饱肚子，但活人的恐惧...滋养我们的灵魂，让我们变得更强大！”
王老实浑身发抖，一不小心踩到了一根枯枝。“咔嚓”一声，在寂静中格外响亮。
所有的猫同时转头，数十双发着绿光的眼睛齐刷刷看向他藏身的地方。
狸猫精笑了：“啊，我们有客人了。是老朋友王老板。”
王老实转身想跑，但几只猫已经迅速包围了他。它们走路的样子太诡异了——完全像人一样迈步，但身体姿态还是猫，形成一个可怕的混合体。
“别急着走，王老板，”狸猫精慢慢走近，“正好，我们需要一个信使。”
王老实瘫软在地，说不出话。
狸猫精俯下身，那张猫脸离他只有几寸远：“回去告诉还活着的人类：北京城现在是我们的了。要么逃，要么死，要么...变成我们的奴隶。”
它伸出前爪——那已经不完全是一只猫爪了，手指更长，更像人手，只是覆盖着毛发，指甲又尖又长。它用爪尖轻轻划过王老实的脸颊，一阵刺痛，血顺着他的脸流下。
“记住这种感觉，”狸猫精的声音如同耳语，“这是新时代的感觉。猫统治人，而不是人统治猫。”
它直起身，对猫群说：“让他走吧。让他把我们的消息带回去。”
包围圈散开一个缺口。王老实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回跑。身后传来阵阵猫笑声，在夜空中回荡。
他跑回自己的小屋，紧紧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过了好久，他才平静下来，摸索着点亮油灯。
昏暗的灯光照亮小屋，王老实抬眼一看，吓得几乎心跳停止——那只狸猫精正坐在他的床上，悠闲地舔着爪子，仿佛一直在等他。
“忘了说一件事，王老板。”狸猫精跳下床，向他走来，“谢谢你以前的鱼头。为了报答你...”
它突然跃起，扑向王老实。
“我让你死得痛快些！”
王老实最后的意识，是看见那张血盆大口向自己的喉咙咬来，以及那双发着邪异绿光的眼睛。
...
三天后，一队起义军士兵来到西市胡同搜刮财物。他们推开一扇虚掩的木门，发现了一个小摊贩的家。屋里一切如常，只是灶台前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背对着他们，似乎在忙着什么。
“老头，家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统统交出来！”士兵头目喝道。
那男人缓缓转过身。士兵们倒吸一口冷气——他手里拿着的不是厨具，而是一截血淋淋的人手，正在慢慢啃食。他的嘴角沾满鲜血，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发出诡异的绿光。
更可怕的是，他的表情——那不是人的表情，而是一种猫一样的狞笑。
“欢迎，”男人开口，声音尖细得不似人声，“要来点吃的吗？刚杀的，新鲜。”
他站起身，像猫一样伸展身体，然后四肢着地，又缓缓站起，动作流畅得令人毛骨悚然。
士兵头目吓得后退一步，举起了手中的刀：“你、你是什么东西？”
男人歪着头，露出一个更加夸张的猫式笑容：“我是王老实啊，军爷。不认识我了？我以前在这儿卖豆汁...”
他向前迈了一步，士兵们集体后退。
“不过现在，”他舔了舔嘴唇，眼睛在黑暗中发出绿光，“我改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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